第84章 科举

　武芙蓉看着裴钰离开,摸着自己的小腹，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沉思之中。

　此后的日子她算是安分，饭有好好吃,药也有好好喝，脸色一点点恢复如常，没人敢在她面前再提夹竹桃,连裴钰也不例外。

　只不过裴钰现在对她，似乎再不能如往常那样话多，喂她喝药时也是沉默相对,连看她，也是趁她睡着,站在榻边望着她的睡颜，静静看上那么一小会儿，就离开。

　转眼,锦绣宫解除足禁的日期到来。

　王婉早就得知武芙蓉有孕的消息，窃喜许久,一能出殿门便马不停蹄去找了裴钰,声泪俱下地为自己先前所作所为道歉,另提出将功补过，想将淑妃接到自己的锦绣宫由自己亲自照料,直至皇子平安降生。

　裴钰当时正为推行科举遭阻一事感到烦忧,自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王婉等了几日没等来答复,见他如此敷衍，干脆自己去找了武芙蓉。

　太极宫偏殿中，王婉摸着武芙蓉的小腹，眉开眼笑道:“儿子,儿子你在里面吗，能听到母后说话吗？”

　武芙蓉将她的手拿起甩到一边，皱眉道:“你是有病吧？”

　王婉认真起来，口吻笃定:“他就是我的儿子，只不过投胎到了你肚子里而已。武芙蓉，我劝你还是老实点，跟我去锦绣宫住着，我会无微不至地照料你，我宫里的人都随你差遣，看谁不顺眼，想打骂哪个打骂哪个，不比窝在这太极宫要强？当然了，我也会看结实你，你别想再有一丝一毫伤害我儿子的机会。”

　武芙蓉觉得再看她发神经自己也要神经了，冷着脸道:“妾身累了，皇后娘娘请回吧。”

　王婉哼了一声，不情不愿起身:“你等着，你早晚得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养胎，跑不了你。”

　她走到殿门口，又跟想起什么似的，转脸对武芙蓉说:“对了，你整日与陛下朝夕相处的，抽空也劝劝他，弄什么科举不科举，世家里人才多如牛毛，难道还不够他使唤的？非要去沙里淘金，也不嫌累得慌。”

　武芙蓉眼波一动，倒是将这句话听入了耳朵。

　这些日子来她便感觉裴钰心事颇沉，本以为是因为她腹中胎儿，现在看来，怕也有前朝的原因。

　夜晚，裴钰依旧奋战于御案，有一瞬间他也会晃眼，感觉奏折上的字全都活了过来，长翅膀般在他眼前飞来飞去，招他眼花缭乱，引他心烦气躁，只能闭上眼，短暂养神。

　听到殿门口响起的脚步声，他能认出是谁，但睁开眼睛真看到那抹身影，还是下意识有些诧异道:“蓉儿？”

　汪有为忙谄媚着上前搀人:“哎哟喂，淑妃娘娘这金尊玉贵的亲自来找陛下，定然是听宫人说主殿的灯来亮着，关心陛下龙体，放心不下陛下。”

　武芙蓉不置可否，她今日来是有正事，不想在细枝末节上浪费口舌。

　见她未反驳，裴钰本疲乏的心竟是一暖，虽知必然不会是汪有为口中所说那样，但能在这个时候看见她，确实给他带来了些安慰。

　“赐座。”他吩咐。

　座位紧挨龙椅，武芙蓉刚坐下，手便被裴钰攥到了掌心里，听他问她:“这两日还好么？朕忙于朝政时常脱不开身，总觉得忽略你许多，等忙完这阵子，朕好好陪你。”

　武芙蓉抬起脸，眼盯他道:“陛下是在为推行科举一事而忙碌吗？”

　裴钰眉梢一跳，吩咐宫人退下，回过脸看着武芙蓉，声音有些发沉:“是皇后让你过来，劝朕取消科举推行一事？”

　武芙蓉微微摇了摇头:“皇后娘娘今日的确来找过我，也说过让我多劝陛下的话，但我今日过来，不是劝陛下取消，是想劝陛下坚持。”

　裴钰眼眸一亮，多日来的疲乏一扫而空，很是激动道:“蓉儿何出此言？”

　武芙蓉:“世家望族传承百年，不仅享有整个王朝的大量财富，连朝中大臣都十之八九尽出世家，平民百姓想有出头之日，比登天还难。若科举得推，朝廷从此名正言顺自民间选拔人才，皇权既能得以维护，摆脱世家威胁，也能让百姓们看见希望，相信只要有真才实学，同样可以入朝为官改变命运，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裴钰想到这些日子所经受的谏言阻止，听到武芙蓉这番话，就像一个阴冷黑暗的地窖里，突然透出一丝暖洋洋的太阳光似的，一时感动难言，半晌过去百感交集，叹道:“这天上地下，能与我站在一边的，也就你一个武芙蓉了。”

　当然了，武芙蓉心想。能与你并肩作战的人，早都被我杀光了。

　她突然间不知道自己是可恶还是可笑，和他裴钰付出了那么多血的代价，结果兜兜转转，两人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

　裴钰认真询问:“依蓉儿之见，在如今满朝文武皆在阻止的情况下，我该如何进行下一步。”

　武芙蓉望向他，语气轻柔而坚定:“不进行，听他们的，取消推行。”

　裴钰面露诧异。

　武芙蓉略有些反握住他的手，道:“依陛下之见，一个世家大族，都是如何兴起，又是如何延续的。”

　裴钰:“论兴起，自然是他们的先祖乃为人中龙凤，譬如弘农杨氏，他们的祖先杨喜，便是靠斩杀项羽得来的官职，此后与其他大族联姻，站稳脚步，开始往朝廷不断输送族中人才，再逢战乱，趁机把持朝政，扶植新帝，一时便能权野倾朝。此后即便王朝更迭，新的朝廷也难以动摇他们的根基，久而久之便能兴旺百年。其他大族，莫不如是。”

　武芙蓉点头:“陛下说对了，但还没有说到根本上。”

　见裴钰面露困惑，武芙蓉指了指自己的头道:“学识。”“为何天下能人皆出望族，归根究底还是他们学识高。那为何偏他们的学识高而平民百姓难出凤麟龙角，是因为他们天生如此吗？并不，是因为他们把书籍，都变成他们自己的了。”

　“如陛下所说的弘农杨氏，据我所知，他们虽是以武发家，后面却是以文传承，族中子弟世代研习尚书，无一代敢荒废。再如汝南袁氏，从祖上开始便口口相传孟氏易，即便族中子弟不入朝为官，也多为一方经学大师。连王公贵族也以成为他们的学生为荣，普通人要想得到达官贵人赏识，也要想方设法拜到他们的门下，否则终生难有成就。”

　裴钰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蓉儿的意思，是要我别再一昧纠结于推行科举，而是想法将各大世家所藏典籍传授于民间，要百姓学好传好，将所有人的学识都提高上去？”

　武芙蓉点了下头。裴钰两眼亮起来:“这的确是个好法子，典籍推广到民间，开了民智，让百姓们在学识上与世家子弟并无二致，便算是消了世家的根基。如此一来，既稳固了社稷民生，也打压了该打压的，好个一石二鸟之计，妙啊，妙极，不过……”

　裴钰再度皱起眉来，同武芙蓉道:“典籍既为延续家族荣耀的命脉，那些老东西，又如何会轻易交出呢。”

　武芙蓉想了想，道:“从先秦时便有采诗献诗之说，那轮到咱们大周朝，变成采书献书，不也未尝不可？明面上看，各家献出的典籍是充裕宫中书阁，和民间无任何干系，他们不会不交，至于如何将典籍上的内容流至民间，便是我们的事情了。”

　裴钰茅塞顿开，多日困顿瞬间明朗，激动之下抱紧了武芙蓉道:“还好有你在，十个学士抵不上我一个蓉儿！你放心，我会尽快颁出百家献书的旨意，宰相王免提督献书官，太原王氏如今已为世家之首，他又是国丈，没有人敢不听他的，此事必然顺遂办成。”

　武芙蓉被他抱那样紧，好像真的与他难舍难分似的，可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仅是语无波澜道:“妾身提前恭贺陛下。”

　……

　临近天热，裴钰总算松了口，同意武芙蓉到皇后宫中养胎，算是给王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早上用过了朝食，王婉亲自端起安胎药来吹，边吹边道:“你倒真有两下子，满朝文武都劝不动陛下改变主意，偏你一劝便通了，我真好奇你到底是真聪明，还是使了什么妖术，专会蛊惑男人心肠。”

　武芙蓉孕吐好了些，但人乏得厉害，这会儿正躺在背阴处的美人榻上小憩，闻言轻嗤道:“我告诉他，只要他能听我的话，我就再不胡闹，好好将孩子生下来。”

　“这才对嘛！”王婉起身，端着安胎药走向她，颇有点苦口婆心，“后宫多少女人想怀怀不上，你既然有这个福气，就该好好珍惜才是，别想着再害我儿子。”

　武芙蓉睁了眼，略有些觉得好笑道:“口口声声儿子，你怎么就认定绝对是男孩，万一是女孩呢？”

　怎料王婉眼一瞪狠声道:“不行！不能是女孩！必须是儿子！”

　她将药交给海珠，海珠亲自喂武芙蓉喝下，她坐在一边，摸着武芙蓉尚算平坦的小腹，柔声道:“儿子，乖啊，长得壮实点，等你出世以后，要什么母后都给你，等你长大，这天下就是咱们母子俩的了，谁也别想压在咱们母子头上。”

　她已打好主意，只要皇子一出生，她就会想办法将武芙蓉除去，等那时候，她就是这孩子名正言顺的母亲，亲不亲生又有何妨，只要是由自己一手养大，他不也只会认她是娘，再等裴钰一死，她儿子登基，她的太后梦就能实现了。

　王婉越想越高兴，现在便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是她千算万算，终究是没有算到，这孩子并不是助她登上太后之位的绝佳垫脚石，而是一张能让她，她整个王氏，为之覆灭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