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余毒

　御医一怔,老实交待:“回陛下，上官夫人的确已怀有身孕一月有余。”

　武芙蓉本昏昏欲睡，听到这话,不禁清醒过来，面色一凝两眼茫然。

　裴钰欣喜若狂,兴奋的劲头化作一股狂风，感觉肉-体都要盛放不下，狂风即将破壳而出。

　因不知该如何表达激动才好，他只好来回踱步，呼吸都发颤发重,最后终是停下,长臂一挥高呼:“赏！赏太医院每人纹银两百，粮米三百石,宫中所有宫人月例翻倍！年老病弱者放出宫中，赏宅妥善安置！”

　吩咐落下，太极宫洋洋洒洒跪了一片，高呼“谢主隆恩”。

　裴钰回到龙榻坐下,瞳仁尚在震颤,眼中全是铺天盖地的喜悦。

　他一把抓住武芙蓉的手，深深看着她,激动道:“蓉儿,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他语气都在发抖,是武芙蓉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这应当她这几年见过的,他最开心的模样。

　可她实在开心不起来。

　虽说他在那种事情上向来无节制，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但等真正到来,还是会觉得，太突然了。

　真的太突然了，怎么会说有就有了，明明她不是易孕的体质。

　裴钰看出她眼中的茫然，但欣喜之下并未想多，而是心头一软，笑道:“迷糊虫，怎么都一个多月了自己都没有发现，早该给你诊脉的，朕居然还让你跟着一道去太原，现在想想真是后怕，以后你哪都不许去，就待在太极宫，朕每日下朝亲自伺候你。”

　武芙蓉两眼直发红，早听不进去裴钰在说什么。

　她也是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这个月的例假似乎确实推迟了挺久，但她向来没有很准时，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谁知道，会是这样。

　裴钰的手放在了她的小腹上，很轻很轻，连摩挲都不敢，眼中满是柔情，启唇喃喃道:“蓉儿，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多年了，你放心，我一定会穷毕生之力护你们母子平安，让我们的皇儿健健康康降生，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长大，成为整个大周最幸福的孩子。”

　武芙蓉闭上眼，心中苦涩难言，不愿面对这一切。

　当日里，太极宫便出了圣旨，封前璇玑府幕僚武氏为淑妃，入主吉祥宫。

　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宫向来关乎前朝，何况朝臣们谁也想不到，第一个怀有龙嗣的后妃，居然不是任何一名世家千金，而是出身草芥的罪臣之妻？这实在惊世骇俗。

　次日，便有朝臣私下对裴钰谏言，说罪妇封妃过于张扬，恐引天下人议论，不如念在她身怀龙嗣有功，封个昭仪便是，好歹也是九嫔之首，不算辱没了她。

　裴钰自然没听进去，出了御书房便直奔太极宫，迫不及待去见武芙蓉，和他们的孩子。

　武芙蓉孕吐的很厉害，早膳本就没吃多少，吃下又尽数吐出来了，身子几乎离不开床榻，吐完满脸泪水，连骨头都是软的，喉咙沙哑，只能躺着微喘粗气。

　裴钰见她那样子，心疼坏了，抱住她说什么都不是，只好摸着她肚子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但是你小子现在最好老实点，你娘很难受，她一难受你爹我就难受，等你出来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武芙蓉并未对此感到温情，只觉得好笑，冷嗤一声虚弱道:“它现在八成还没个指甲盖大，你说这么多，它又听不到，有什么用。”

　裴钰一本正经:“怎么没用，我现在就对他说话，时间久了，他就知道我是他父皇，等到他出世，听见熟悉的声音，就不会害怕了。”

　武芙蓉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做慈父的潜质。

　只可惜，她成为不了慈母。

　没个指甲盖大的东西，连人都不算，还让她这么不舒服，能有多大的感情。

　意外没几天便已发生。

　没有人谋害，没有人在她的饮食中投毒，没有任何人给她气受惹她动怒。

　这是帝王的第一个孩子，若是长女，便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殿下，若是长子，即便生母并非皇后，按照嫡长制度，也极有可能成为未来太子。后宫前朝，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这个孩子，但没有人敢动他。

　若非要说有一个人敢要他的命，那就是他自己的母亲。

　武芙蓉带着盈盈在御花园游逛时，趁着宫人不备，摘了满袖正值鲜艳盛放的夹竹桃，回宫以后全部偷偷吃进了肚子里，等被发现异样已经晚了，她人都在吐血。

　裴钰当时正在御书房与近臣商议政事，听到消息人如疯了一般跑回太极宫，路上好几次险些跌倒，硬是被近侍搀扶进了殿门。

　他看到满地血帕，面面相觑的众多御医，又看到榻上奄奄一息，面色苍白的女子，一步步走过去，俯首分明想要勃然大怒，可一开口竟满是颤音，声声问她:“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如果还对我有恨，你可以再捅我一刀，就像你当初捅我一样，为什么你要拿他泄气，他不是我，他没有得罪过你，他只是想成为你我的孩子而已。”

　武芙蓉扯唇一笑，单薄虚弱到像片一碰即碎的枯叶，对他小声道:“我不想生孩子，更不想生你的孩子。”

　“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裴钰一声暴喝，泪水随之而下，“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我们都是回不到过去的，我知道我都知道！可你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武芙蓉说不出话，摇了摇头，张口又咳出一口血。

　裴钰用手擦着她脸上的血，泪滴在她的脸颊上，滚烫灼热。

　他说:“没关系，他还在你肚子里对不对，不是全然没救了对不对？没关系，我有办法保住他，武芙蓉你听着，不止你有权利决定他的生死，我是他父亲，我也有，你要他死，我偏要他活！”

　他起身大步冲出了殿门，高呼:“来人！”

　武芙蓉不懂他在挣扎些什么。

　她服下的夹竹桃太多了，这个孩子定是保不住的，流下只不过是时间快慢问题而已。

　裴钰这个傻子，这点道理都不懂。

　武芙蓉累极倦极，不愿再去理会门外嘈杂，静静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痛醒，睁眼一望，眼前居然是张白发苍苍的脸。

　老者对她一笑，手里正忙着将她身上的针取下，道:“淑妃娘娘万福，不知是否还记得老头子我，当年娘娘身中梦杀，便是老朽带领众多医官为娘娘解毒，这一眨眼啊，竟然好几年过去了。”

　武芙蓉认出来老人家，张口想说话，但舌头好似僵硬住了，怎么都吐不出字。

　见她着急，老者忙道:“娘娘莫开尊口，老朽为了解毒方便，将娘娘的七窍都给封住了，针刚刚取下，乍说不出话来是正常的。这给娘娘解完毒啊，老头子我还得忙着回去种地呢，真是没想到，告老还乡那么久了，居然还有回宫的一天。”

　武芙蓉虽然刚醒脑子迟钝，但也能听出来，这是裴钰派人找到人家中，将赋闲已久的老人家硬拉回来的。

　这时殿门从外被推开，进来抹高大的身影，可惜步伐缓慢，显得有些潦倒。

　裴钰像是一夕间老了好多岁，连周身气势都跟着沧桑。

　看到武芙蓉醒了，他灰暗的眼神亮了不少，上前对老者躬身一礼，口吻诚恳:“辛苦您老。”

　老者连忙扶人，受宠若惊道:“陛下九五之尊，老臣难以担待，救死扶伤本为医者本分，实在难担此大礼。”

　裴钰站直身体，又望了武芙蓉片刻，终是收回视线道:“淑妃腹中孩儿……”

　老者:“陛下放心，夹竹桃的毒已经解了，威胁不到龙胎。”

　裴钰忙松一口气，正感到庆幸，却见老人家面色更为凝重起来，眼波不由带了狐疑，欲言又止地想张嘴询问。

　老者见状，终是深叹口气，对裴钰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钰点头，随他出了殿门，关门时又望了武芙蓉一眼。

　武芙蓉七窍得通，五感乍回，听觉比往常好上许多。

　隔着门，她好像听到老太医对裴钰说什么“梦杀”、“余毒”之类的字眼，还有什么“分娩”、“毒清”。

　靠着听到的这些零星词句，她好像懂得了什么，视线不由望向自己的小腹。

　约又过去有半炷香的工夫，殿门开了，裴钰回来。

　但脸色显然比刚才还要颓败。

　如果说刚才可用悲痛来形容，那此时便是万念俱灰了，真正的万念俱灰。

　他走到榻前，并未坐下，隔着半丈之距，静静凝望她道:“御花园的夹竹桃都被我下令拔除了，以后皇宫再也不会出现那种花，玩忽职守的宫人也被赶出了宫去。即便是为了你自己，这个孩子你也必须生下。”

　他看着她清亮无疑的眼神，便知不必多余解释，她已经知道了。

　那瞬间他的眼眶红了，却再也流不出泪，神情也平静，仅在转身离去时说出一句:“就当是我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