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芙蓉塞外客

第86章 再见

 烈日炎炎下,校场中正值苦训,每个人都要练石锁打木桩,除非长官叫停,否则没有一个人能停下。

 裴钰站在点将台上,手遮烈日扫了一遍人,道:“哪个是佟溪牛?”

 部下忙指:“那一个,就在那呢陛下,打木桩最卖力的就是那小子了。”

 裴钰一望,只见佟溪牛换了与他人相同的着装,整个中衣都被汗水打透,脸晒得黢黑掉皮,神情却坚毅,两眼发亮,拳头如雨点落在木桩上,不知疲倦似的。

 “怎么样,人好管吗。”裴钰问。

 部下忙道:“回陛下,除了刚开始时人有点横,后来把他扔着一同训练就好多了,倒是不生事,让干嘛干嘛,就是不爱与人说话,眼神看谁都跟有仇似的。”

 裴钰又将佟溪牛端详片刻,动身去下点将台,对身后人道:“差不多了,他不是还急着回家吗,把人放走吧。”

 “属下遵旨。”

 裴钰一趟自不白来,下了点将台又去了军务楼,顺带着将军中大小事务重新过目一遍。

 正当他在里面忙着的时候,外面传来吵闹嘈杂声,随即有人进楼回禀:“拜见陛下,外面有个叫佟溪牛的吵着闹着要见您,说要一个说法。”

 “说法?”裴钰轻嗤,“朕倒想听听他想要什么说法,放人进来吧。”

 须臾,人被带进门,左右两旁皆有护卫监视。

 佟溪牛仍是一身汗,但显然不是热出来的,而是急的。

 他看到裴钰便来了精神,横眉一竖道:“我今日别的不问,就想问一句凭什么。”

 裴钰饶有兴致,掀起眼皮看向人道:“什么凭什么?”

 佟溪牛:“凭什么你们的人抓了我不听我解释,就把我扔进了那个关老虎的笼子,凭什么又突然把我扔到军营里,又凭什么……现在说让我滚就让我滚,我那么好欺负吗。”

 裴钰:“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还不想走?”

 佟溪牛低了头,又抬起头,双眼清亮:“不管怎么样,反正不带你们这样磋磨人的。”

 裴钰气定神闲,低头观摩手中卷牍道:“据朕所知,他们已经给了你一笔不小的钱款作补偿,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我不要钱!”佟溪牛打断他的话,激动道,“我就认一个理字!”

 一句话将裴钰带回了四年前那个雨夜。

 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拿着种地干活的家伙什在他面前撒野,说出的话似乎也是这个调子。

 惹他头痛。

 裴钰的双眸出现了丝久违的戾气,好像想起了什么很不愉快的东西一样,连带抬脸看着佟溪牛的眼神也跟着不悦,道:“朕劝你最好睁眼看清楚,朕是谁。”

 佟溪牛不假思索:“我知道,你是皇帝老子。”

 但等话说完,他终于定睛注意到了面前人的长相。

 凤眸高鼻华服,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难掩其英姿俊貌,右眼中的金瞳如落日流金熠熠生辉,即便炎炎夏日,所折射的光也是寒冷阴戾的,不像人该有的眼神,倒像……兽。

 瞬间将他打回那段最痛苦的回忆。

 “是你!是你!”佟溪牛激动起来,终于认出了这个人是谁,瞪大了眼不顾一切地就要冲上前,“你把我小武姐带到哪儿去了!她人在哪!”

 护卫自然将他扣住,饶他有力气也寡不敌众,只有被死死压制住的份儿。

 裴钰起身,缓缓走到他跟前,平静道:“你很想见她吗?”

 佟溪牛只是死死瞪着他,不知这个阴森可怕的家伙,又会耍什么诡计。

 可裴钰竟是说:“朕可以带你去见她,不过你自己要学聪明,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

 锦绣宫。

 太监忽然传旨,要淑妃到太极宫面圣。

 以往裴钰有什么事,都自己到锦绣宫找她,哪舍得让她多走那两步路,传要她到前面,倒算头一回了,武芙蓉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

 王婉呢,王婉向来琢磨不透那姓裴的都是什么心思,她现在恨不得全身只剩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盯在武芙蓉的肚子上,此时自然也要跟着前往,否则她可不放心。

 武芙蓉是有身子的人,穿衣打扮以舒适为主,并未有特别繁琐的珠翠加身。

 王婉是单纯懒得去打扮,又不是面见后妃需要拿正宫架子,见裴钰,她才不乐意让自己那么累,便也只着了常服,连脂粉都并未多施。

 海珠恨铁不成钢,伴随前往时道:“娘娘橱子里有件胭色织金挑线纱裙,这个时节穿正好,最是仪态万千,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娘娘面见陛下,怎也不打扮打扮呢。”

 王婉回答都懒得,白眼险些翻到天上。

 太极宫中。

 武芙蓉惧热的很,到达时已是一身香汗淋漓,她第一眼先看到裴钰高坐龙椅上,又看到殿中站着一名男子,看背影像是个青年,莫名感觉不陌生。

 青年听到身后脚步声,转身一望,定睛凝视一二,忽然红了眼眶,大步迈向她道:“小武姐!”

 武芙蓉愣住了,脚步定在原处,又仔细看了眼青年长相,顿时恍然大悟,连忙迎上去,激动到瞠目结舌道:“溪……溪牛?你怎么会在这里?”

 连带在武芙蓉身旁的王婉,也跟着愣住了,看向佟溪牛的眼神既乱又慌,还有些隐隐约约的,担惊害怕。

 佟溪牛自然没有将实话全盘托出,删删减减,最后事情便变成了他辞别师门回家,路上遇见叛军作祟,他被捉了去做苦力,幸得朝廷解救,又得陛下赏识,所以才得了进宫见她的机会。

 裴钰在龙椅上听着,对这番说辞很是满意,没想到这小子看着愣,该机灵的时候还挺机灵。

 武芙蓉哪里有心情去细思其中蹊跷,看见溪牛便已激动难以自持,又听说他在外学武四年没有归家,又由喜转怒,痛心呵斥道:“你娘辛苦将你拉扯这么大,你怎么能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一走还是四年呢,你当初明明不是这样的,你还跟我说过要永远不出山,一直待在你娘身边孝敬的啊,溪牛,你怎么了,怎么变化那么大。”

 溪牛难说当年雨夜对自己的影响何其巨大,只好红着眼睛任由责骂。

 裴钰在这时咳嗽了声,道:“好了,人各有命,淑妃也不要太责怪他了,他本来就是要回家的,只不过放心不下你,所以朕才特地带他进宫,好来见你一面。”

 武芙蓉一听,心又软下去,抱住溪牛只是哭。

 海珠看着他们情深义重的,自己主子却面色发白,终是忍不下去,清了清嗓子道:“皇后娘娘也在呢。”

 武芙蓉这才想起王婉,忙松开溪牛给他指引:“这位是皇后娘娘,快快见过皇后。”

 佟溪牛转过脸,看清人的长相瞬间,眼神竟是一冷,面无表情跪地叩首,沉声道:“草民佟溪牛,见过皇后娘娘。”

 王婉却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脸色由白转红,颤着眼波,转身慌乱说出一句:“本宫想起锦绣宫还有事情要忙,先回去了,淑妃怀有身孕不宜伤心,还望陛下看好了她,臣妾告退。”说完逃似的出了太极宫。

 海珠不解她,追出去拉住她道:“娘娘跑什么啊,那个佟溪牛和您也算是旧相识啊,何至于避嫌避成这样。”

 王婉转身给她一巴掌,怒喝:“你个猪脑子!本宫哪里是避嫌!”

 海珠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回过神低下头,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王婉在太阳下来回踱步,整个人显得又急又燥,恐慌道:“他看我的眼神那样冷,必定在四年前便知道是我将武芙蓉的下落透露给陛下的,他,他肯定是讨厌极了我,我不敢见他,也不敢和他说话。”

 海珠恨铁不成钢,顾不得脸疼,气得牙一咬道:“那又如何呢娘娘!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武芙蓉连孩子都给陛下怀上了,他们都已经不放在心上,您又在耿耿于怀什么!”

 “不一样!”王婉忽然怒喝一声,又看了看周遭宫人,又赶忙压下声音,噙泪对海珠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对武芙蓉我问心无愧,但对他……我对不起他。”

 她拂袖转身,步辇都没用,一路疾步回到锦绣宫,始终心神不宁,丢了魂魄的样子。

 殿中清凉,却并未让她的心静下来。

 她躺在榻上,试图不去回想,好好睡上一觉。

 但越不去想,往事就越是在她的脑子里一遍遍循环出现。

 漆黑的夜,迷宫一样的深山,随处可见的虎狼,随从都被野兽咬死了,她也因为受凉感染风寒,险些死在不见天日的深山老林中。

 是那个少年将她背了起来,为了她不惜和同伴起了争执,背着她往回苦走几十里山路,双腿几乎累断也没有放弃她。

 人在年少时总会有那样一种错觉,就是自己值得一切美好,困顿只是一时,幸运会在以后接踵而来,好事不断发生。

 年少时的王婉便是这样想。

 她觉得自己以后会有一个英明神武,俊美非凡,敬重自己疼惜自己的夫君,会有一双可爱聪慧的儿女,会有享受不完的富贵,和受之不尽的疼爱。

 现在,她似乎也算实现了一半,毕竟她已经是中宫皇后,整个大周最尊贵的女人,人人都羡慕她,怕她,惧她,就是没人爱她。

 她的夫君需要她的家族,她的家族需要她延续荣耀,她需要一个孩子,哪怕不是自己生的,再从皇后到太后,坐在华丽冰冷的凤座上受百官朝拜,听他们高呼千岁,直至生命尽头。

 她这一辈子好像也就是这样了。

 也是直到这时候,她突然间很想念很想念那段漫长无垠的山路,那个好像永远也不会放弃她的少年。

 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