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芙蓉塞外客

第96章 异化

大理寺卿面色一沉,颔首道:“皇后娘娘多虑,臣宁死不敢如娘娘口中所言,只是过于担心陛下安危,只想快些见上陛下一面,以安已心。”

“那本宫是不是也跟你们说过。”武芙蓉道,“陛下旧伤颇重,回京始终未愈,需要静养,不便经人打搅。”

苏定安这时却将老眼一抬,直直瞪着武芙蓉道:“皇后娘娘若这样说,那太医院的御医们合该每日都到太极宫为陛下请平安脉才是?为何往来并不密切,甚至连药都是太极宫私下煎熬,敢问娘娘这是为何。”

武芙蓉心中冷笑,心想看来这帮老家伙们是早就将我给盯上了。

她不恼不怒,心平气和回答:“陛下龙体关乎国本,若不是自己人煎药,本宫不放心,交给太医院虽是方便,但那里到底人多眼杂,远不比太极宫人员简单。爱卿们可不要忘了,本宫当初就是吃了被人下毒的亏,才失去了一个孩子,对待这些事情上,自然谨慎些。”

说到后面,神情还怅然了些,仿佛真的忆起那些伤心事似的。

群臣一时哑然,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唯苏定安一脸刚直,铿锵有力道:“娘娘丧子之痛臣等亦痛心万分,但与陛下当前不得混为一谈,娘娘既也知陛下龙体关乎国本,那就更该知有陛下在才能稳住民心朝局,眼下陛下整日闭门不出,臣等惶惶不可终日,难以想象陛下究竟是抱恙,还是——”

溪牛脾气上来,冷声道:“照苏大人这么说,是怀疑我阿姐刻意扣住陛下,故意不让陛下出来是吗。”

苏定安忙躬身:“老臣不敢。”

溪牛更恼了:“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你们今日都敢聚在太极宫外对皇后咄咄逼人,明日是不是还要把持朝政,学曹逼宫。”

原本起身的人再度跪了一地,高呼:“臣等惶恐!”

武芙蓉这时拉住了溪牛,面朝群臣道:“都起来吧,本宫知道你们也是忠心为陛下,所以才会行如此忤逆之举。今日之事,本宫不予你们计较,都回去安分守己等着,等陛下有朝一日病好,自然会自己出去见你们,本宫不会拦着他。”

话音落下,不少臣子面带动摇之色,私下使着眼神,似乎打算见好就收,保全自身为妙。

这时,太极宫里传出阵阵哀嚎,仿佛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苏定安两眼一亮:“是陛下!这是陛下的声音!”双腿忙不迭便要冲入宫内。

武芙蓉后退三步高声吩咐:“拦住他!”

苏定安被护卫扣了个结实,半分动弹不得,嘴却不饶人,面对武芙蓉便破口大骂:“你这毒妇!你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陛下为何会如此哀嚎!”

武芙蓉的神情眼神彻底冷下来,沉声道:“本宫说过,陛下旧疾复发,谁身上有伤能是舒服的?正好,陛下的声音你们也听到了,今日你们也算不虚此行,都退下,不准将太极宫之事往外声张半分,否则,杀无赦。”

苏定安怒啐一口:“我呸!陛下自幼习武出身,铁骨铮铮的一个男儿,岂会因伤哀嚎至此?定是你这毒妇使了什么手段,将陛下软禁在了太极宫里,好利于你继续把持朝政,你个毒妇,你为后无德!你祸乱朝纲!”

武芙蓉敛了神情,不动声色道:“传本宫旨意,大理寺卿苏定安以下犯上,对皇后不敬,今日起革职查办,不得有误。”

 

苏定安吐出一口老血,对武芙蓉的唾骂声更加厉害,骂到最后竟是对太极宫里高声哀呼:“陛下!妖后乱政啊!臣苏定安今日愿以死谏言!盼您他日重回金殿,定要废除妖后,保住大周河山,妖后不除,天理难容啊陛下!”

 

高呼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护卫,就要将头狠狠撞上宫墙。

 

千钧一发之际,武芙蓉转身拔刀,冲上前在苏定安撞墙之际,一刀贯穿了他的胸膛。

 

她又一抽刀,霎时,血花飞溅,染红她半张脸。

 

她擦了把脸上的血,看着地上的死人,冷静道:“方才的旨意收回,改为大理寺卿苏定安以下犯上,对皇后不敬,现已就地正法,家产尽数充公,不得有误。”

 

就地正法错的是臣,以死进谏错的是君。

 

全场人怔然,群臣更是呆若木鸡,一个个跪在地上低着头直打哆嗦,眼皮都不敢掀一下。

 

她转身看着那些人,每个都打量过来,将刀一扔:“都滚吧。”

 

长刀落地声响冷冽,将众臣的心惊得一抖,得到吩咐连忙参拜告退,来时气势汹汹的一帮人,现在跑的比兔子都快,生怕晚了点,自己就成了第二个刀下亡魂。

 

而武芙蓉强撑出来的气势,也终于在那些人跑远之后倏然坍塌。

 

她身躯一软瘫在地上,眼波发红发颤,死死盯着刚刚被自己了结性命的尸体上,嘴里忽然高呼:“绿意!绿意!”

 

绿意赶紧跑来,这么多年了,还是习惯称呼她为女郎,连这时候都是焦急唤她:“女郎,怎么了?”

 

武芙蓉努力维持冷静,可声音还是在不自觉发抖:“收拾东西,我要将你和盈盈送出宫去。”

 

绿意一懵,但多年来也已习惯被武芙蓉安排,虽心里有十万个困惑不解,还是点头照做。

 

半日后,重玄门外。

 

冷风瑟瑟,以溪牛为首,带领乔装打扮过的众多护卫军,老实候在车马两侧,等待那对母女话别。

 

车厢中,盈盈整个人都被厚氅包裹,只有张没个巴掌大的小脸露外面,眼睛红通通的,里面满是茫然无措,似乎想不通怎么一觉醒来就又要和娘亲分开,但她毕竟已经不是完全不懂事的年纪了,现在即便想哭,她也会憋着。

 

武芙蓉憋不住,从出了重玄门泪就一直往下落,此时更是心如刀绞,在车中抱紧了盈盈,亲了亲道:“娘亲错了,原先娘亲以为没有哪里能比皇宫更能庇护你,但现在娘亲现在明白了,这世上所有,无论人还是物,能庇护你,就也能让你不见天日。自古权利更迭换代乃为常事,非人力可能阻止。娘亲不确定到底会不会有那一天到来,唯一确定的,就是真等那天来了,绝不愿看到你受牵累。所以从今往后,你还是做你的上官盈,我会让绿意带你到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到了那,你会长成最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慢慢忘了在盛京的一切。但一定记得,无论何时,都要读书认字,最好也要习武,要自己爱自己,自己救自己,不要指望任何人,也不要依靠任何人,这世上能让你全然相信的,只有你自己,明白吗?”

 

盈盈并没有全部听懂,但都记下了,于是点了点头。

可她到底年岁小,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只好顶着通红的眼眶,用稚嫩的声音问:“所以娘亲,人就是一直在分别的,对么?”

武芙蓉哑口无言,更加悲痛难忍,抱住她久久不愿松手,泪如雨下。

直到绿意哽咽地说“时辰不早了”,武芙蓉才回过神来,又握住绿意的手交代一番,二人不免抱在一起再度哭了片刻。

等她经人搀扶下了马车,溪牛也下马与她话别:“阿姐放心,我一定会将公主平安带到桃源村。”

“别叫她公主,”武芙蓉摇头,目光一直落在马车上,哽咽难耐,“让她做她自己吧,皇宫是个镶满金玉的牢笼,困住我就够了,别再困住她了。”

她将目光硬是生生抽回,闭眼流下一行泪,启唇果决道:“出发吧。”

车轱转动,队伍启程。

武芙蓉就这么站在原处一直看着,即便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了,泪水还是接连不断,根本不受控制。

汪有为唉声叹气道:“我说娘娘您这是何苦呢,即便死个苏定安,那满朝也闹不出什么风浪来,这又不比从前了,各地世家都安分着呢,谁都怕摊上事,您说您何必将公主送走,让自己生受这骨肉分离之苦。”

武芙蓉摇头:“你不明白,我和你是说不通的。”

她又该怎么去说,说挥刀斩朝臣的那个武芙蓉,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可怕。

这种权利带给人的异化,让她太不安了。

马车渐远,逐渐凝聚成天际一个小黑点。

武芙蓉想到以后或许再难见到孩子一面,忍不住往前追了两步,脚步落下突然间感到一股血气强悍攻心,眼眶一黑,差点倒下。

汪有为忙扶住她,千劝万劝将人劝回了宫中歇着。

太极宫门前血迹已被冲洗干净,但冲刷留下的水痕尚在,武芙蓉看着水痕,回忆到当时场面,当即便干呕起来。

宫人们见情况不对,赶紧去请了御医过来。

武芙蓉本觉得他们太过小题大做,但御医来都来了,总不能直接打发回去,便趁着短暂歇息的工夫,经人诊了诊脉。

她悲痛的心情未愈,满脑子又都是尚未处理的政务,闭眼后眉头都是略蹙的,又想到先前偏殿传出的哀嚎声,只觉得忧心之事如乱麻,一刻难得安生。

就在这时,御医指腹收回,跪地便是高呼:“恭喜娘娘!娘娘这是喜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