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走了
主殿中,惨叫声凄厉。
虽然整个殿里灯火通明，但外面的雷雨使然，使得气氛也如天气一般紧张冷肃,人人着急不安至极。
女医官全身是汗，一遍遍提醒武芙蓉：“娘娘，孩子的头还没出来呢，再使些力气娘娘！”
武芙蓉咬牙使劲，因不想叫的声音太大格外消耗力气，她只能在即将叫出声时紧咬嘴唇，几次下来,唇上被咬的全是血。
她在脑海中不断去想，想父母,想亲戚朋友，想自己过去的生活，那才是她真正该存在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在这个封建时代挣扎沉浮。
她必须要走,谁也阻止不了她。
天上又落一记轰雷，殿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
武芙蓉疼到意识模糊,根本顾不得别的，一心发力，连朝殿门望都懒得望一眼,即便听见那句众人不约而同的“参见陛下”，也激不起她心中什么波澜。
来就来吧，她心想。她现在满脑子都只有两个字——“回家。”
那道高大踉跄的身影经人搀扶，一步步朝床榻走去，可想必是他的腿脚实在痛到无法自理,走到一半他就摔了下去，近侍无论怎么再搀都搀不起来。
几番无果，他干脆推开近侍，自己手脚并用朝床榻爬去。
昔日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现在狼狈犹如一条丧家之犬。
时间在此时变得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爬到了床榻下，又努力支起身子，伸手抓住了那只紧握锦被的手，眼睛紧盯那张苍白如纸的容颜，通红着眼睛咬牙问出一句：“为什么……”
武芙蓉说不出话，张嘴只能大喘粗气，双目中黑洞木然，好像魂魄已经被抽走了，此时留在这的只是一具躯壳。
裴钰艰难地伸出另只手，用袖子上未被雨淋湿的部分给她擦着额头上的汗，以及唇上沁出的血珠，再开口已带浓重哭腔，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道：“蓉儿，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
听到自己的名字，武芙蓉的眼睛亮了亮，眼中重新回来一些生机，支撑着她用最后一丝力气说：“我要回家。”
裴钰心如刀绞，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她：“为什么回家就要把我们的孩子强行带出世，再说皇宫不就是你的家吗，你要回哪个家？”
武芙蓉再说不出一句话，只顾咬紧牙关随痛发力。
女医官着急起来：“娘娘你再用些力气！孩子的头已经卡了半天了，再这样下去不行啊！”
裴钰终于无心顾及其他，别的先不说了，赶紧握紧了武芙蓉的手道：“蓉儿听见了吗，再用些力气，你要是疼，就掐我咬我，总之不要憋着，我一直在这陪你，只要你与孩子能母子平安，你想怎么样都可以，蓉儿，一定要撑住，我们很快就能跟孩子见面了。”
武芙蓉抓紧了他的手，忽然尖叫一声，似乎拼上了半条命的力气。
“太好了娘娘！头终于出来了！娘娘继续使劲！”
裴钰也忙着颤声鼓励她：“你太棒了蓉儿，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你太厉害了。”
他的药效未过，安慰武芙蓉的同时也要忍受自己身上的蚀骨疼痛，可根本顾不得，满心满眼只有眼前这个在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子。 后半夜，暴雨停止，拂晓一过，当第一缕璀璨朝阳照耀大地，太极宫里终于响起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是位小公主！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太极宫众人齐齐跪了一地，纷纷给那夫妻二人贺喜。
裴钰双手颤栗，轻轻托起那一身通红，与他巴掌差不多大的小小婴儿，喃喃道：“全须全尾，健健康康，够了，够了……”
他的眼眶充斥满热泪，转脸对武芙蓉笑道：“蓉儿！你给我生了个很漂亮的小姑娘，你我终于能再做上爹娘了，我梦想的这一天，终于实现了！”
武芙蓉浑身脱力，感觉生下的不是孩子，而是一个千斤重的包袱，当孩子脱离她的身体时，她整个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她转了脸，努力睁开疲惫的眼睛，看着再为人父，满脸都是感动与喜悦的裴钰，启唇虚弱道：“裴钰，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裴钰以为她想看孩子，便试图托着孩子过去给她看，可武芙蓉却是蹙眉摇了摇头，似乎对孩子并不感兴趣。
裴钰只好依依不舍的将孩子交给女官抱去擦洗，听着女儿响亮的啼哭声，眼中的泪不停往下落，回过脸面对武芙蓉，用还在哆嗦的手给她擦着汗道：“怎么了蓉儿。”
武芙蓉不假思索道：“我要走了。”
裴钰一怔，下意识问：“去哪儿？”
武芙蓉：“回家。”
裴钰有点紧张起来，温柔询问她：“你是想回太原老家吗？可以的啊，等你出了月子，我陪你一起回去，算起来的确是有不少年头没回去过了，你想家也是应该的，顺便我陪你去祭拜你的父母好不好？”
武芙蓉微微摇了摇头，抬起手摸着他的脸颊，缓缓道：“我要回的这个家，不在太原，也不在大周，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裴钰的声音隐隐开始颤抖，他察觉到了些不祥的味道，有点害怕和武芙蓉继续说下去了。
武芙蓉的目光悠远起来，明明二人离那么近，却好像隔了万水千山。
她说：“千年以后。”
裴钰顿时笑了，边笑边道：“蓉儿这是被疼迷糊了吗，这样的玩笑也能跟我开出来，千年以后？你能否跟我说说千年以后是什么样子，让我开开眼界。”
武芙蓉几次启唇欲言又止，最后不过闭眼莞尔一笑，苦涩道：“我离开太久了，自己都有些说不上来，总之和这个世界是全然不一样的，那里没有皇帝，没有战火，百姓可以自己当家做主，人人吃饱穿暖。”
裴钰越听，心中渐渐越是没底，握住武芙蓉的手吻了下，轻声道：“蓉儿你太累了，都累出胡话来了，快些睡吧，一觉醒来人就舒服多了，我在这一直守着你，哪里也不去，放心睡吧。”
“你起码还要再活三十年。”武芙蓉忽然道，“否则这天下迟早还要大乱，所以答应我，一定保重好身体，好好活着。”
裴钰的声音越发哆嗦，强颜欢笑道：“别说了蓉儿，听话，闭眼歇息吧。”
武芙蓉不仅没闭眼，眼睛还睁的越来越大，不再看裴钰，而是看殿外璀璨夺目的朝阳。
蓦然间，她将手从裴钰掌心抽回，坐起身前开被子下床，一步步朝明亮处走去。
她洁白的寝衣裙摆还在沾血，双足赤-裸，乌发披散腰间，无一丝一毫的金玉点缀，好像在这一刻，过往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此刻的她只是她自己，经历完脱胎换骨的痛，她不止给这世道带来了一条新的生命，也给她自己带来了一条新的生命。
裴钰通红着眼睛大喊：“蓉儿！你要去哪！回来！”
可武芙蓉跟听不见他的声音一样，只顾一昧朝外走去，步伐从沉重，逐渐变得轻快，距离他越来越远。
裴钰疯了一样朝她爬去，同时朝宫人们暴喝：“拦住皇后！不准让她离开！”
宫人们想要照做，但皇后的步伐变得过于灵动轻快，好像一阵烟雾似的，飘飘渺渺，谁也挨不着她的身，无论怎么去追，都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悠远。
裴钰嘴里骂着吼着，眼里的泪一直不停在流，冲那抹即将看不到的背影嘶声高呼：“蓉儿你回来！你怎能弃我！”
“这江山！百姓！朝廷！以及我们刚刚出世的孩子！你都不要了吗！”
御案上有堆积的奏折，孩子的哭声充斥在整个太极宫，那个深爱她的男人即便手脚皆废，爬也要爬着去靠近她。
可武芙蓉心想：“不要了，通通不要了。”
她要回家，她从不属于这里，她要回去见爸爸妈妈，去过原本属于她的生活。
灼目光芒下，武芙蓉步伐一停未停，眨眼工夫，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彻底不见。
裴钰赫然呕出一大口血，面上血泪交织，仍不死心朝殿门爬去，喉中沙哑呼唤：“蓉儿，回来啊，回来……”
太极宫外，雨后的天空湛蓝如洗，金辉洒满万物，连沉沉死气的宫墙都充满生机，大地明朗，处处亮堂。
这是裴钰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清晨，也是最令他心碎的清晨。
他的视野里再没有出现武芙蓉的踪迹。
哪怕后来找遍天涯海角，他也再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