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才觉一阵晕眩,已被人搀扶住,这种情形下他还不去歇息,而是目光扫过人群,寻找着安庆宗。
安庆宗还未留意到他这边的动静,正走向李亨,谦卑地敬了一杯酒。
恰此时,李腾空已过来扶住李林甫。
“阿爷,回府吗?”
“咳咳咳……是和政郡主?”李林甫问道。
“是。”李腾空听懂了她阿爷无缘无故的这个问题,劝道:“我们回去吧。”
李林甫甩开她的搀扶,道:“急什么?你怕为父坏了薛白的婚事不成?咳咳咳。”
这一阵暴咳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许多人听到如此言论,再次嘀咕起来,暗忖右相竟因薛白成亲,连颜面都不要了。
李林甫知这些人在说什么,并不解释,反而小声吩咐了李腾空,道:“为父要再与薛白谈谈。”
“现在?”
李腾空讶然,转头看去,只见薛白、颜嫣正在进行同牢礼,也就是同吃一份肉,以示开始一同生活。
她遂应道:“下次再谈吧?郡主也不是立即就嫁……”
“今日就谈。”李林甫显得很倔强,道:“我既来了,不与薛白谈清楚便不走。”
李岫也觉得丢脸,苦劝李林甫先回府,却不知他今日发了什么疯,非得要现在就见薛白,竟是死活劝不动。
最后,李林甫甚至怒气冲冲一瞪李岫,叱道:“我必须见薛白!”
……
薛白听到了宾客中的动静,只向那边扫了一眼,就这片刻工夫,颜嫣趁着众人不注意,又伸了筷子,想再夹一块肉吃。
“不能再吃了。”
“好吧。”
此时,他们已经完成了对拜礼、沃盥礼、却扇礼、同牢礼,接下来是合卺礼,也就是把一只匏瓜刨开,斟酒,夫妻各饮一半,交换再饮剩下的。
“你可别喝醉了。”颜嫣反击了薛白一句。
“这在我酒量之内。”
正常而言,新人在婚礼上不能像他们这样一直聊天,偏是他们总忍不住这样偷偷地你一句我一句,仪人们对他们无可奈何,只当没听到罢了。
薛白捧起那半颗匏瓜,饮了,是米酒,还蛮甜的,但份量竟是相当多。
好不容易,他喝了一半停下来,与颜嫣交换,待接过她手里的那一半却是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她,以眼神问道:“剩这么多?”
颜嫣笑了笑,既调皮又有些不好意思。
“喝不下了啊。”
薛白无奈,只好把她剩下那许多酒也喝了,感到有些迷糊,再一看,颜嫣整张小脸都红了。
他怀疑是自己醉了,所以看她的脑袋正在左右摇摆,然而看旁的事物却一点都不晃。
“伱不会酒量比我还差吧?”薛白伸手在颜嫣面前挥了挥。
“嘁。”
“新郎官,别闹了,与新娘把匏瓜系起来。”
颜嫣显然是有些迷糊了,拿着红线,手到处乱挥,薛白遂握住她的手,用红线把那匏瓜合起来绑好,以示夫妇一体永不分离。
之后是结发礼,薛白需要先把颜嫣头上的许婚之缨解下来,然后双方互相剪对方一绺头发,挽成“合髻”,放入锦囊,丝缕绾扣,以示永结同心。
过程中,薛白的余光已经瞥见宾客中出现了骚动,尤其是李岫,甚至挤过人群站到前面来,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并不理会。
虽说薛白一心上进,可也不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争权夺势,他眼下只想着成亲。
诸多繁文缛节结束之后,薛白与颜嫣再对拜了一次,颜嫣大概是真醉了,还磕了一下薛白的头,且挺疼的。两人都忍了,之后进入青庐坐下,男右女左。
“撒帐钱了!”
一群喜妇每人抱着一个大筐子出来,开始撒钱,每十文一串,绑着彩条,上书“长命富贵”。
薛宅内的宾客都是富贵人,不在意钱财,无非是沾些喜气。宅外发钱却是引起了万人空巷的局面……薛白十分惭愧的一点是,这钱是虢国夫人府出的,杨玉瑶是很好面子的一个人,办得极为铺张,恨不得给全长安城都发这撒帐钱。
大概是为了证明她与薛白姐弟清白。
“礼成!”
薛宅内,随着这一句话,宾客重新落座开席,酒菜开始端上来。
如此,薛白与颜嫣也就正式成了夫妻了。
“醉了?”
“没呢。”颜嫣十分顽强,道:“你去敬酒吧,等你送了客,我就清醒了。”
才进门,她竟有些当家主母的架势。
薛白在青庐里坐了一会,心境却已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在意今日来赴宴的公卿贵胄,甚至想着早些把他们送走,让他们这对新人清清静静地说会话也好。
须臾,他又提醒自己,温柔乡是英雄冢,还是得上进。
~~
出了青庐,外面已经开宴了。
颜真卿、杜有邻正在招待宾客,薛白遂向那边走去,一路上不停与人见礼。
李岫从侧面迎上来,低声道:“我阿爷要见你,杂胡倒向东宫了。”
“慌什么。”
“你知道张垍近来在做什么?”李岫却是一把拉住薛白,道:“张垍起用了被外放的东宫旧臣,李适之、李齐物、房琯、杜鸿渐……”
“所以呢?”
“你害惨我们了。”李岫道:“你逼我阿爷对付杂胡,结果给了东宫可趁之机,眼下东宫、张垍、杂胡已联手,你说要拉拢王忠嗣,却不见你去说服他。”
“别急,等我成了亲再谈。”
“事到如今,你必须给个交代了。”
“沉住气。”薛白拨开李岫拉着他袖子的手,道:“我说了,等我婚事之后,自有分晓。”
“我们凭什么信你?万一你的目的就是罢我阿爷相位呢?”
“与我合作,也不是那般简单。”薛白道:“稍有风吹草动,你们便慌了阵脚,不再信任我,何必多谈?”
“我阿爷太给你颜面了。”李岫还想再说,“你……”
薛白已经走开了。
路上遇到张垍,张垍风度翩翩地迎过来,朗笑道:“新郎官来敬酒了。”
“驸马稍候,我先敬我丈人一杯。”
“好。”张垍小声问道:“李十郎急了?”
“让驸马见笑了。”
“无妨。”张垍道:“我知道哥奴也在拉拢你,可惜,哥奴心胸狭隘。”
“是,驸马一语中的。”
薛白虽与李林甫达成了共识,但彼此的合作还是不顺畅,因为一直以来,隔着他与李林甫的从来就不是立场,而是李林甫的心性。
大家都是大唐的臣子,皆反对李亨,立场本就没有太大的对立。李林甫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嫉妒、傲慢、不容人,他支持安禄山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阻断旁人出将入相的道路,薛白改变得了他对安禄山的态度,却改变不了他的性情。
那么,双方合作,李林甫一遇到事情,就会把薛白当手下支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也不管薛白正在成婚。
薛白才不会任他拿捏,他依自己的章法做事。
“老师。”
“还叫‘老师’?”
薛白于是端起一杯酒,敬了颜真卿,道:“丈人。”
颜真卿抚须而笑,点了点头,之后,眼神凝重起来,板着脸道:“你若欺负三娘,绝不饶你!”
“学生……小婿不敢。”
杜有邻道:“既已成家立业,让你泰山给你赐个字。”
所谓“男子二十冠而字”,薛白在雪中醒来之后,也不知自己的生辰,一直是跟着杜五郎算,杜五郎十九岁,他也就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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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长安城的暮鼓传来。
“鼓响了。”李林甫缓缓道:“本相要入宫面圣。”
李岫与李腾空对视一眼,问道:“阿爷是说……晨鼓响了?”
李林甫没有回答他,无力地推开他,踉跄站起,往外走去。
兄妹俩连忙上前扶着,走向庭院,迎面正见安庆宗。
“右相。”安庆宗行了一礼,“请右相安康。”
李林甫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了一会,低声道:“胡儿眼神躲闪,心里有愧。”
“阿爷明鉴。”
李岫松了一口气,暗忖阿爷脑子还是清楚的。
下一刻,李林甫看向前方的张垍,喃喃道:“韦坚?他怎还没死?”
“阿爷?你这是……”
“王鉷,你为何一直唤本相‘阿爷’?”
李岫瞪大了眼,看着眼前苍老的面容,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韦坚想要拜相,除掉他。”李林甫淡淡道,“他还不配与我争相位。”
“阿爷,我是十郎啊。”
李林甫却已在转眼间瞥见李腾空,讶了一下,喃喃道:“杨太真?”
“阿爷?”
“见过杨娘子,臣想求见圣人。”
李腾空吓得退了两步,之后拉过李林甫的手为他把脉。
李林甫却连忙抽回了手,颤颤巍巍又行了一礼。
恰此时,李腾空目光移到了大堂上,再次吃了一惊。
她看到了……杨太真?
初时还有些疑惑,之后,她才确定,那就是杨贵妃,世间不会再有一个女子有那样的风姿,虽是作寻常打扮,却也如皎月一般熠熠生辉。
可杨贵妃怎么会在薛宅?
李腾空目光一转,终于看到了站在杨玉环身前的一名老男子,他身穿襕袍,负手而立,正朗笑着说话,而就在周围,高力士、陈玄礼,其实呈护卫之势。
圣人竟是亲自来薛白的婚礼了?
李腾空不敢相信,可当她揉了揉眼,眼前的情景反而更清晰起来。
~~
李隆基从小在宫外长大,当了皇帝也是不太愿意被拘束的,因此把潜邸时的王府改为兴庆宫。也常常到歧王、薛王、玉真公主这些兄弟姐妹宅中去游玩。
随着他几个兄弟相继去世,他近来出宫少了,今日难得来一趟,众人皆惊诧不已,场面便寂静下来。
这一片寂静中,李岫便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裴光庭?”
李林甫忽然自语了一句。
李岫再次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圣人正好回过头来。
“裴光庭竟也来了。”
李林甫嗤笑一声,迈步走向李隆基。
“阿爷?”
李岫连忙拉着他,此时已有些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果然。
“凤娘。”李林甫微微一笑。
这笑容有十年没出现在他脸上了,颇有些风流倜傥之态,但出现在他苍老憔悴的脸上却极为怪异。
李岫不用看都知道,他此时是把谁当成武凤娘了。
原来,武凤娘竟有杨贵妃那般的美貌?
脑中这想法一瞬即逝,李岫不得不面对眼前迫在眉睫的难题。
一旦让阿爷走到圣人面前,把圣人当成那裴光庭,把杨贵妃当成武凤娘,那真是……李岫想着,感到冷汗从腋下流下。
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阿爷,别去……”
前方,李隆基已回过了头,朗笑道:“十郎也在?看来,薛白人缘竟不差?”
李岫惊恐不已,转头看去,已能看到李林甫眼神里浮现出一丝讥意。
他太懂阿爷讥讽的是什么了——“裴光庭,萎厥。”
“裴侍中……”
李岫眼前一黑,心觉自己完了,恨不能当场死去。
下一刻,周围已是一片惊呼。
“右相!”
李岫感到手上一重,原是他阿爷终于晕了过去。
这个瞬间,他的心情已无法形容,也想象不到阿爷若把圣人当成裴光庭聊上几句之后会怎么样。
“阿爷!”
~~
“出什么事了?”
“右相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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