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望谟川

别推开我,好吗?

别推开我,好吗?

陈牧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高考后再次见到江莞,是在天台。

......

夏季的夜晚风席卷着热浪扑面而来,现在是凌晨两点还是三点?江莞不确定,她已经坐在这栋居民楼的房顶很久了,穿着素雅的白色睡裙,双腿悬空,裙摆时而扬起时而贴近微凉的皮肤,没有人知道她在这。

江莞第一次俯瞰着万籁俱寂的小区,路灯昏黄,植被繁茂,保安室的人也昏昏欲睡,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车辆偶尔匆匆闪过。

细碎的短发轻抚过女孩憔悴的面容。

好安静,江莞想。

这样的氛围下本就适合烘托支离破碎的情绪,望着路灯模糊的光晕,江莞的目光逐渐涣散,她只觉心像一片布满墓碑的墓园,可石碑上一片空白。

又来了,从成绩出来的那天开始,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声音。她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那天凌晨的场景——

......

“多少分?查到没有?”

“......”

“说话呀!”

“没上600。”江莞看到分数的眼睛几乎在一瞬间笼上一层水雾。

“600都没上?”零点刚过去几分,江父接了电话,对方一开口就是问丫头考的怎么样,江父以颇为不以为意的腔调大声道:“600都没有,也就那样了。”

“什么意思?我觉得已经不错了,”不知为何,往日里对江莞的成绩最为在乎的江母此刻像是变了个人,声音平缓,脸上甚至带着笑,“我还是挺满意了,去睡觉,该睡觉了。”

江莞知道那笑和安慰都是假的,透着失望和尴尬。她一眼就识破了。

女人只是发觉,这并不是个合适且合理的指责时机。这样的时机太微妙了。

“考得不错啦,好啦睡觉睡觉。”奶奶也笑起来。只有她在为孙女的成绩感到由衷高兴,或者说,知足。

“嗯。”江莞故作轻松地一伸懒腰,母亲和奶奶都准备回房睡觉,只有父亲还在忙碌地回复着不知真情还是假意,陆陆续续前来祝贺的电话。

江莞忽然就感觉很难过,鼻子猛地一酸。她脚步轻快地回到房间,没露出任何破绽。

那一晚,江莞无声地靠在房间门口,呆坐了一宿。看着窗外由黑转白,面无表情,双臂抱膝。

小时候的江莞哭起来很大声,遇到难过的事就委屈地哭,后来慢慢长大了,再没在别人面前流过泪,流泪都是悄无声息。她就这样目光呆滞地在门后坐了一宿,颤着手擦着流不完的泪。

......

她痴痴地望着脚下,仿佛只要从这恐怖的高处一头栽下去,痛苦、时间乃至存在都能一笔勾销......江莞被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惊醒,看着自己抖得愈发强烈的手,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极其不稳定,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想要自救,等回过神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茫然地拨打了数十个电话,现在终于有人声从屏幕另一头传来,打断悬悬欲坠的思绪。

他在说什么?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头痛欲裂,根本听不清。

江莞花了很大功夫才让自己注意力集中在亮起的屏幕上。

陈牧迟......?她眯着眼皱起眉努力看清了屏幕上显示的人名。

“江莞?江莞!”

“你在哪?能听到我说话吗?告诉我你在哪?”

“能说句话吗?别吓我,说句话好吗?”

“......”

陈牧迟被电话吵醒,可接通已过去三分钟,却只有他在自言自语。

“江莞,我在呢,你怎么了,能告诉我你在哪吗?”陈牧迟轻声细语,像是安抚又像是恳求。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对不起啊,吵到你了吧,对不起...可是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我打不通他们的电话,我觉得我得找个人说说话...”

“我在,别怕,告诉我你在哪好吗?”陈牧迟终于听到了回应,长长吐出一口气。可江莞颤抖无助的声音仿佛预示着某件事正向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我可以陪你说话,我来找你好不好,你在哪?”

“......天台,楼顶的天台”江莞凄然擡起手臂张开五指,“在我能找到的,距离星星最近的地方,也是最远的地方。”

天台。陈牧迟脑子轰然炸开,他当即冲出家门,朝更深的夜里跑去。

......

陈牧迟没挂断电话,一路说着话,从对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拼凑出具体位置,等他满头大汗跑上天台上,女孩听到声音回过头,凄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映衬着她脸上挤出来难堪的笑。

“先下来,好吗?”陈牧迟不敢贸然走近,他站在距离对方十米远的距离,尽可能让自己声线显得冷静又平和,但剧烈跳动的心脏和颈间掌心的汗还是出卖了他。

“没事,我不做什么,也不会跳下去。我只是在想周睿站在楼顶的时候在想什么,纵身跃下的瞬间会不会也有一丝一毫的后悔。更况且我现在跳下去岂不是给你留下阴影了吗?”

“下来,江莞,我求你,你先下来。”陈牧迟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声音里的恐惧与紧张。

“......”江莞扭过头,不再看他。

“那我陪你,就这么坐着,或者说说话,什么都行。”陈牧迟就势坐在地上,下意识拍拍旁边的位置。

“我好像,还打了谭秋和苏隐竹的电话,可是他们都没有接...等我看清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只有你接了电话,我以为不会有人接的,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

“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想找我都可以。”

一声呜咽,江莞再次回头时眼角泛着泪光,她蹙着眉,眼里蓄起的眼泪像雪地上冷月的反光:“陈牧迟,我高考考砸了,我早有预料的,即便是还没出成绩,我也没有去参加毕业聚会...陈老师那么信任我,我让她失望了。”

“其实看到成绩的时候我能接受的,虽然有点费劲。我花了一晚上消化,肿着眼睛对着镜子微笑,告诉自己没关系,以后的路那么长,我可以慢慢来,高考能决定得了什么呢?我的人生刚开始,我才十八岁,我什么都不怕......我真的可以走出来,我相信我自己可以,我只是想要一点时间。”

“可是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逼死我呢?从第二天开始,天刚亮,我妈妈就开始让我筹备考研,嘴上不说,可我知道她对我的成绩不满意。我只是...我只是说了一句让我休息几天,让我自己决定怎么走,她的伪装马上就现出原形了。她说,你自己也知道高考考成什么样了,还不知道想办法补救,就你这个抗压能力,考研也未必考得上......”

“可我还什么都没做呀......我什么都没做,在他们眼里就已经失败了,彻头彻尾。”江莞以近乎自虐的方式将刀刃指向自己,“人就是这样,有血缘关系的人未必能成为亲人。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把刀子捅进我的心脏,在我身上钉满图钉,我甚至不得不用成倍的时间去自愈,可即使快马加鞭也消化不完,因为它们源源不断!”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把眼泪和饭一起咽下去。”

碌碌无为的人们,自以为是地认为只要生下孩子,孩子就该对自己感恩戴德,他们将孩子作为自己实现抱负的工具,必须满足他们的期待,成为他们的私有物,在家庭里第一次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们得意忘形。

那些人肆无忌惮地舞动舌剑,轻而易举地用言语的霸凌,把你的雄心壮志剁得粉碎,将你溺毙于无法呼吸的洪水,最后用麻绳勒住你的脖子,居高临下地告诉你,我们爱你。

“钉进身体里的东西时间一长就跟血肉长在一起了,怎么拔得出来啊?”她喃喃道。

江莞说累了,口干舌燥,身子前后慢慢晃动。在她说话的时候,陈牧迟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

“江莞,你听我说,”陈牧迟向前一步,眼眶灼热难忍。他定了定神才继续道,“在我眼里你从来都勇敢坚定,还记得那次你在学校长廊上跟我讨论的女性的困境吗?你站在我面前,满眼都是自信,当时我就在想,这么优秀的女孩,以后一定会大有作为。”

江莞心里像电火花一样跳闪了一下。

“他们给予我的全是责备和打击,却要我在这样的环境下学会乐观和自信。”江莞望着脚下万籁俱寂的小区,渐渐恢复了平静。

“可是你做到了,不是吗?你没有义务去迎合任何人的期待,你只是你。他们的失望、指责与你无关,那是他们强加于你的,不要往自己身上揽。你没有辜负任何人,不管是父母,还是老师,朋友。”

“我知道脱离这样的环境很难,换做我,未必能有你现在做得好。我们拯救不了任何人,除了我们自己。所以,远离任何会让你难过的人,哪怕远走高飞,再不回头,把他们的命运还给他们,才能找到你自己。我相信你能做到,你也知道自己能做到,对吗?所以,现在先下来,好吗?”

“好。”江莞几度哽咽,眼泪簌簌地掉,却不再扭过头将自己狼狈的模样藏起来。

江莞从高台上走下来的一瞬间,陈牧迟赤着眼冲上去,把江莞抱在了怀里,他右手仍发着颤,又将江莞的头摁在了自己的颈间,左手绕过江莞的双肩把她束住,身体不住的发抖。

江莞几乎是立刻就紧抓着男生的肩,想把对方推开。她的力气大到指尖嵌入血肉,仿佛受到惊吓般疯狂推拒陈牧迟,但肩上传来的疼痛没有让对方松开半分。

“别推开我。好吗?让我再抱一会儿。”陈牧迟哀伤沙哑的语调从耳侧传来:“对不起,我来晚了。”

江莞闻言,竟真慢慢停止了挣扎,双手犹豫着绕道陈牧迟身后,回抱住了男生,力道渐渐加重,在对方带着灼人温度的拥抱中胸口不断起伏,下一秒,终于再也难以忍受,双肩剧烈起伏,失声痛哭。

“我这几天都睡不着,每次,每次闭上眼都忍不住想......”

“为什么失败的人是我呢?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呀......”

“我整宿整宿地失眠,好累,真的好累啊......我也会难过啊......”江莞语无伦次,舌尖打颤,好几次差点咬到舌头,“为什么要对我那么高的期望,他们凭什么掌控我的人生!”

“我知道,我知道,没事了,”陈牧迟轻声安慰,右手温和地拍着江莞的后背。第一次,他鼓起勇气,吻了江莞的额头,“江莞,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你的未来永远都会掌握在你自己手上,你迟早会夺回主动权。你会好起来,会认识更多和你一样聪明的人,帮助更多和你曾经一样迷茫的人。你之前跟我说,周睿不该有那样的结局,你也一样。无论你想成为怎样的人,你都可以如愿以偿。还有,谢谢你那天在长廊上告诉我的话,我一直都记得,谢谢你让我看到女性的世界,女性的力量。”

陈牧迟松开江莞,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道:“我也想成为一名女性主义的拥护者,不光是因为你,更是因为千千万万正在发光的女性,但很高兴能跟你成为战友。”

江莞憔悴的面庞现下汗与泪交织,她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本心,仰头撞上了陈牧迟的唇角。没有浪漫的拥吻,更像是寻求生的庇护。

唇瓣僵硬颤抖,带着无尽的悲伤和委屈,只是用力地贴在一起,温热的眼泪顺着唇角浸入口中,苦涩了两个人的青春。

陈牧迟把带来的外套裹在只穿了轻薄的睡衣的江莞身上,两个身影坐在黑夜里,并肩。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江莞哭累了,体力透支,陈牧迟让把她的头靠到自己肩上,等女孩睡熟了,陈牧迟抱起她,望着慢慢亮起来的天,敲响了门。

至此,一场青春的乌托邦谢幕。我们都没有结局,但我们都还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