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权臣摆烂第二十八天......
谢清碎不知不觉攥紧手中的信纸。
直到纸张在手中被捏出折痕,险些被攥破,才松开些。
他擦干净指尖上的水痕。
垂眼看信纸上的字迹。
萧烛落笔还算工整,大约算是行书,字骨中又带着几分真隶的味道。
原本是偏规整的字体,只是字里行间笔墨浓重,笔锋转折处难掩锋利,开合间似有金戈之形。
连行文都掩盖不住出那股野心锋芒。
就是信件上所写的内容,实在与这笔触不甚相洽。
简直像人漠然冷肃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说要盖好被子。
很难想象得出来。
不,谢清碎其实想象得出来。
因为萧烛真的干过许多次类似的事。
“……”
谢清碎抿了抿唇角。
他在桌边坐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出神一般。
一直从傍晚坐到天都黑了,终于才动了动。
他拿起一旁的砚台,慢吞吞研了点儿墨。
抽出张新的宣纸,笔尖沾了点墨,迟迟没下笔。
写点什么呢……
谢清碎其实没想好,他没有和人这样密谈的经验。颇有些生疏。
只是此时此刻,他很想给萧烛回一封信。
谢清碎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了想法。
正欲落笔,忽然被敲门声打断。
谢清碎笔尖一顿,墨汁落到纸上没有能及时抹开,晕开一滩深色痕迹。
谢清碎将笔放到一旁,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府中的管家,面色有些惶然。
这位管家是从谢清碎来京立府时,就一直跟着他的老人了。
随着他在朝堂起起伏伏那么多年,见过无数大风大浪,早已锻炼得老持稳重,不动声色。
此时不知何事,竟让他露出如此惊惧之色。
浑身湿透,身上雨水湿淋淋往下滴,像是慌乱间连伞都来不及打,就这么慌里慌张淋着雨跑了过来。
“大人,”管家似乎是打了个冷颤,嘴巴动了好几下,才道:“岭、岭南王进宫勤王了。”
他打着哆嗦,继续道:“城南卫封了外城,不许任何人进出。”
管家话音刚落,“轰隆”一声,一道雷声劈开沉闷的夜。
紧接着,屋外忽然天光骤亮,雷光随着雷声姗姗来迟,划开天幕,亮得人目眦欲裂。
和着屋内被风吹得闪动的幽黄灯火,映照出谢清碎苍白的脸。
“……”
这道雷像是一道预兆。
几乎是雷声刚过,屋外雨便霎时暴戾了起来。
从原本的淅淅沥沥,转为倾盆瓢泼。
如同天幕将颓之时,天上巨河倒转,鲸喷而下。
落入凡土,洪流凶狠得仿佛要将整个人间淹没。
谢清碎看着屋外交加风雨,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那股子凉气却像是径直扑到了他的口鼻上。
吸气间都是含着潮湿的冷意。
他看着屋外雨幕。
目光好像穿过了浓重幽深的长夜,一直看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谢清碎恍惚地想。
不知道当日江淮长河沿岸数百里河堤奔溃、吞没数万百姓时,下的那场雨,是否也如同今日这样,摧枯拉朽一般煌煌的威势。
管家见谢清碎恍惚不语,嘴巴颤了颤,一时没能说出话:“……”
管家进来后,只说了简短两句话。
只短短两句话,却透露出两个关键信息。
第一个是,岭南王反了。
勤王名义上是各地王公诸侯援助皇帝,但在这个当口,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造反的托词。
不过是顾忌明面上的说法,勉强扯了层遮羞布罢了。
只是这遮羞布扯得也很是不讲究,都是诸侯大老远从封地赶来,才叫进京勤王。
哪有他这在京中待了好几个月,又进宫勤王的?
随便扯个清君侧的名头都比这个合理。
不过那些被局势搞的焦头烂额的朝臣们,大概也不会拿这点做文章。
这种时候了,能有个台阶下就不错了!
赶紧的,快点开始结束走完流程!
大家还要过日子呢!
至于第二点……
盛京其实三个部分。
分别为最外围的外城,中间的内城,以及内城中最中心的皇城。
皇城的守卫由皇帝亲率的禁卫军负责,内外城的治安则交由城南卫统领。
萧烛前脚进宫勤王,后脚城南卫就配合地封了城门。
这等举动,无疑说明整个盛京的城防,都已经被他渗透成了筛子。
城南卫虽没有禁卫军那么亲近天子,但也是极其核心的皇权统领之处。
城南卫失守成这样,想必禁卫军也好不到哪去。
无数蛛丝马迹,都指向那个早已有无数人推演过的结果。
盛京下了许久的雨。
从岭南王来京,就一直连绵不休的漫长雨季,积蓄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决堤了。
……
室内无人言语。
只有从管家身上滴落的雨水,和屋外的雨声,啪嗒作响。
过了好一阵子,谢清碎才侧了侧头。
他将视线从屋外的雨幕上移开,沉声道:“……嗯。我知晓了。”
谢清碎对此意外么?
其实是远远称不上的。
甚至于,他对此早已心知肚明。
谢清碎虽然称病久不上朝,但从前的消息耳目还在。
坐在家中,也不妨碍他将盛京中的局势看的清清楚楚。
更别提还有筹划谋反的岭南王本人,整日殷勤且毫不遮掩地在信件中给他递消息。
要说他对此没有一点概念,才是个笑话。
谢清碎甚至可以清楚地预料出,萧烛动作的日子就在这几日。
自从淑妃小产事件后,小皇帝称病不上朝。
据说是受惊太过,得了惊悸之症,连神智都不太清醒了。
不知是真是假。
总之人确实没有再出现。
至今已经有半月时日。
这个朝代算上朝上的勤的,极少这么久不上一次朝,朝堂已然乱作一团。
谢清碎清楚地知晓。
无论是六神无主的群臣、激愤难平的民意,亦或是仍一片惨淡哀嚎的江淮。
确实都没有力气支撑更久了。
只是不知为何,真的听到这个消息。
谢清碎还是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仿佛从最开始久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
他从什么漂浮的、隔绝着的梦境中,猝然惊醒一般。
管家:“大人,您看,要不要联系别的几位大人,祝大人在翰林院,或许有些消息……若、若是……还要早做打算……”
谢清碎垂着眼,道:“不用。”
明面上,谢清碎年初以来,与小皇帝离心,闹得人尽皆知。
谢清碎又是走的孤臣的路子,与譬如左相之流的臣子并不交好,早年没少得罪,已然被完全排除在皇帝的权利集团之外,甚至针对敌视。
然而皇帝的对立方,仍旧不会把他当做同党。
光是他是手把手扶持小皇帝、对抗老摄政王坐稳皇位七八年这一条,就足够那位岭南王……或者说是马上要上位的新皇,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萧烛若是得势,绝不会将他轻轻放过。
毕竟这位王爷,看上去可不像是什么宽和的性子。
府中的人不知道他与萧烛私下里的首尾,忧心再正常不过。
谢清碎并不打算澄清他们的误解。
反正之后的事,皆与他无关了。
他只是一个为了苟且谋生,在这里多停留了一段时日的看客。
他和萧烛的关系,也不会有下文。
旁人知晓不知晓这一段缘由,都无关紧要。
不知道大约还能让他们更安全些。
大约,也算一段皇室秘辛吧……
谢清碎倒是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种皇家绯闻的主角之一。
不过以萧烛的性子和手段,他不想让人知晓的东西,就永远不会流传出去。
这样倒是很好,不至于以后这段过往流传得哪里都是。
谢清碎自己倒是不在乎这个。
他身上背着的乱七八糟的名声已经足够多。
虽然后来因为各方面原因风评好了些,但也最多只能说是毁誉参半。
虱子多了不愁,不差这一笔糊涂账。
只是这种风流韵事,对坐在皇位上的人会比较棘手。
在史书上被记上一笔这种事,终究不大好听。
……
谢清碎用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还想要说些什么的管家。
他平淡道:“宫中之事,不可随意窥探。静观其变即可。”
他思考片刻,转而道:“若是担忧雨大毁了院子,去隔壁请一位姓张的先生,请他差遣些人手帮忙照看下。”
管家知道近日隔壁似乎住了一打刚来盛京的武夫。
好像是什么镖局的人马,进进出出的都是彪形大汉,看着颇有气势。
那院子里的人倒是还算讲究,前些日子来客气地拜会过他们府上。
但管家直觉什么简单人物,往日都绕着他们走。
此时听谢清碎这么说,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隔壁……?”
管家一向对谢清碎十分信服。
茫然片刻,很快就醒悟过来,无师自通地说服了自己:原来那伙人是谢清碎早早安排的!
心想自己果然眼皮子太浅,一遇事就六神无主。
大人洞若观火,对如今局面早有思虑,显得他十分不稳重。
管家当即心下安定许多,脸上的惊慌也去了大半,“是、是,大人,老奴这就去办!”
与谢清碎告辞,领命去库房支使了财物,冒雨去办事了。
安心归安心。
能加的安保还是要加上的!
……
谢清碎又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
中间仆从送来一碗雨天驱寒的汤药,被他看了看就随手放在一旁,一直到快凉了也没喝。
系统昏天黑地忙完,镜头往外一扫,看到的就是宿主这样枯坐着发呆神游的画面。
目光没有焦点,脸上的怔然神色几乎掩盖不住。
系统:咦?
怎么回事,它的宿主一贯冷静,极少露出这样神思不属的模样。
即使是任务最难的那几年,也没见宿主露出过这样茫然的神态。
简直像是……掩盖不住脆弱似的。
不过它来不及关注这点异样,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宿主宿主!”
“宿主宿主!”
一连叫了两遍,谢清碎终于回神:“嗯?”
系统兴奋地发出电流般的滋滋杂音,和宿主汇报自己工作的伟大胜利:“搞完了搞完了!”
它刻板的电子音里竟然出现了明显的亢奋:“宿主!任务完成了!总系统审核通过了!宿主!我们做到了!可以跑路了!哈哈哈哈哈!”
谢清碎的第一反应,本应该是和系统一样的欣喜。
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他一个在现代社会中成长起来的灵魂,压折了脊梁、在这个处处难以相融的异世挣扎数年,所谋求的,不就是这个完成任务回去的机会么?
只是出乎系统意料的,谢清碎居然先问了个毫不相干的奇怪问题。
“上次提起的时候,数据不是还没处理完,已经送审完了么?”
系统:“……啊?”
系统反应过来:“哎呀,这个嘛,上次说的时候确实只差一点啦,没多久就完成了。”
系统羞涩的和宿主展示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学到的“呵护宿主精神状态小技巧”之一:“至于送审,我想着如果通过了最好,如果运气不好没过,提前告诉宿主就让宿主白期待了,就想送审完再一起提。”
它有些后怕:“听有些同事说,有的宿主受不了期待过后审核不通过,任务失败,只能永远留在异世的打击……还好我们通过了!嘿嘿!”
不过这事儿其实也分情况。
有些宿主运气好,转生的身体底子好,又运气好,没在任务过程中受太多摧残。
即使任务失败了,只要能接受回不去的现实,也能继续生活下去。
谢清碎很显然属于运气极差的那波。
本来就先天体弱,任务做的又是险象环生,劳心劳力就不说了,中毒受伤这些,即使有系统帮忙在一旁排查,也有不少中招的时候。
细数下来,也就今年撂挑子不干后,才过了几天好日子。
只是为时已晚,事到如今,即便竭尽人力所为,这具身体也活不了太久。
如果任务失败,宿主连留在异世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几年。
谢清碎:“是这样吗……谢谢。”
他仰起头,看向虚空中系统或许会存在的位置,嘴角弯了弯,温声说:“辛苦你了,如果不是我不想做原本的感情线,你不用这么辛苦。”
系统极少被宿主这么温声软语的地对待。
霎时间,核心里像是加载了两百行反复套叠的循环数据流。
系统晕乎乎地翘了翘不存在的尾巴:“没事的!小问题!宿主!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只有无能的系统才会要求自己的宿主那么多!”
它扫过谢清碎眼前的纸张,和搁置在一旁已经干涸了的砚台。
好奇地问:“宿主,你要写信吗?”
谢清碎顿了顿,说:“原本打算写。”
他垂下视线,最后看了一眼宣纸上漆黑的墨痕,干在上面,像一团扫不清的污渍。
浓重地落在白纸上,突兀又刺眼。
谢清碎有些缓慢地,挪动了下太久没动有些僵硬的胳膊。
一折一折,将纸张折起来。
丢掉了。
系统原本想问那为什么不写了。
然而没等问出口,随手又扫了一下旁边的东西,顿时被转移走了注意力,警铃大作道:“宿主,这碗药!等等,你没喝吧?!”
……
皇宫。
火光亮了半宿,兵戈马蹄声连绵不休,一直到天光将破,才落到尾声。
虽说萧烛已经将皇城内外渗透得够深。
但垂死之鱼尚能咬伤人手,皇帝再不济,也坐着那个皇位,都压到家门口了,不至于还手之力都没有。
更别说如今左相还与皇帝绑在一处。
淑妃一事虽闹得满城风雨,不少人猜测左相
但左相不是会为了一个子女改变立场的人。
自从谢清碎退出权利中心、左相牢牢抓住机会挤了他在皇帝身边的位置、大肆结党揽权时,他和小皇帝已经无可避免地绑死在一条船上,无论如何都会拼命反扑。
萧烛很是费了些功夫,才将那个老奸巨猾的老匹夫解决,抓住人全家压去了诏狱。
他率人到皇帝寝殿前。
屋内灯火通明,显然里面的人已经醒了。
萧烛举步往前。
下属不甚赞同地劝道:“王爷,萧盛已经神志不清、不足为惧,遣人将他杀了便是,您何必亲自去,您的伤……”
萧烛方才在冲杀中受了些伤,伤在腰腹一侧。
不算致命,但也不是个小伤口,血流如注了好一会儿,草草包扎后,依旧有血迹不断透过衣物往外渗。
也就是他穿得一身黑衣,才看不明显。
拖得久了,仍是个隐患。
萧烛侧头,黑眸沉沉看说话的人一眼。
还未开口,下属却顿时醒了,打了个冷颤,抽软了骨头似的,满头冷汗落下了:“王爷恕罪!属下逾越,自去领罚!”
萧烛摆手,没说什么:“稍后再议,在外面守好。”
挥了挥手制止想要跟上来的人,只身进了寝殿。
一进去就是股浓重的药味儿。
还混着一股熏香,熏得很浓,有种怪异的呛人感。
有个穿着太监服的身影正在香炉前轻轻扇着,努力让香气发散得更充分,生怕熏不醒人似的。
见萧烛进来,吓得一哆嗦,连忙跪下磕头。
萧烛不甚在意地点点头,让人起来。
而后径直走向床边。
小皇帝瘫坐在床边,神情还有些狂乱。
他神智混沌了半月,今日被剂量过度的熏香狠狠熏了半日,才算完全清醒,只是身体仍旧麻木,难以移动。
看到萧烛进来,他怔了怔:“是你,是你——我早该知道……”
这些时日,他神智大部分时间都是一片混沌,整日现在以往的噩梦中昏睡不醒。
少数还算有些意识的时候,虽然身体不受控制,但脑子还是能转动些。
于是他慢慢便想明白了一些事。
那天是萧烛!
萧烛对他做了手脚!
平日他再怎么糊涂,也不会朝怀孕的后妃动手!
是萧烛做了什么!
才会让他理智崩坏、不受控制。
那天林掌事身上的香,肯定有猫腻,才会引得他狂性大发!
林掌事居然是萧烛的人……
他愤恨地看向还在香炉旁扇香的林掌事。
一个奴才!一个阉人!
这样肮脏的身份。
得了他宠信之后,不仅不知感激,居然敢设计他!
要不是轻信这个奴才,他何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早知今日,当日便不该给这个阉人地位脸面,让人有下手的机会!
萧烛对萧盛的怒火毫无反应,随口承认:“是我。”
他原本怒意之下,考虑过处理了林掌事,来掐断或许会被有心人发现的端倪。
不过遣人接触之后,发觉这个林掌事原本出身清流臣子之家,被左相一派污蔑冤屈获罪。
林掌事本人对小皇帝欺压的行径厌恶至极,要不是存着一丝为家族伸冤的意志,怕是已然自行了断了。
萧烛考量之后,便以替对方家族翻案为交换,设了一个局。
这事儿不过顺势而为。
就算没有林掌事这根线,他还有无数别的方法,可以让萧盛动弹不得。
萧烛漠然地想。
萧盛这样蠢笨如驴的脑子,真是一眼就能看到底。无趣又惹人厌烦。
无论出了何事,第一反应永远是责怪别人。
也不想想自己做的是何等污糟之事。
他的生父,老摄政王,已经算是十分不择手段之人。
下作到为了拉拢江南巨贾,不惜隐忍伪装、引诱对方家中独女,对妻家吸血敲碎。
之后更是放任子嗣争斗,如同养蛊。
可即便如此,相比萧盛,都能多出一条自我认知清晰的“优点”。
萧烛当年漠然看着他死在床榻上,对方也算愿赌服输,至死不发一言。
萧盛这人,怨恨别人背叛前,从不思索,是否是自己从前肆无忌惮的侮辱欺压,让人先生出了怨愤。
他冷眼看着盛满怒火的小皇帝,漠然道:“我原本可以留你一命。”
就如同下属所言,萧盛本身并不是什么威胁。
左右宫中已经被他的人控制住,想要萧盛的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非要多此一举见萧盛一面,并不是想浪费时间地和人掰扯这种无关紧要之事。
萧盛闻言将视线从林掌事移到他身上,惊疑不定。
萧烛眸中泛起可怖的晦暗,厉声道:“……如果你没有对他有那种牲畜不如的想法。”
萧烛没有说是谁,但两人都知道。
他在说谢清碎。
萧盛瞪大双眼,似乎没想到他这时提起这件事。
萧烛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于情,他于翰林时便入宫为你讲学,后授太子太傅,是你授业恩师。”
“于义,他不负先帝托孤,将你养大成人。”
“于忠,他八年间殚精竭虑,沉珂满身,不惜以孤臣之位搏杀,为你稳固朝政,可称肱股肝胆之臣。”
“情、义、忠三字,他于你一字不负,是贤师亦是慈父。”
“而你。”
“岭南王一离京,便兔死狗烹,夺了他的权,忘了他的养育之恩、辅佐之情。”
“而后,更是龌龊之极,想将他束于掌中。”
“情义忠三字,你于他字字负尽。猪狗不如。”
“萧盛,你这样的人,怎么还配活着?”
萧烛说完,原本就冷漠的面色已经寒凉的吓人。
话音刚落,像是再多看一眼萧盛都懒得,转身就走。
他抬了抬眼,看向香炉旁听这一团首尾听得满脸惊慌呆滞的小太监。
这人也实在是胆小。
萧烛停下看了他片刻,才从惊慌中反应过来,随即满目怨恨地攥着手中的簪子,往龙床前走去。
身后静了片刻,传来萧盛近乎竭力的嘶吼。
“萧烛!你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说到底,也不是和我一样,你想对他做的事,和我有什么区别?”
“无非是你现在赢了!才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敢说你对他没有丝毫野心!没有一次恐惧过他脱离掌控!”
萧烛闭了闭眼,不欲再听他狺狺狂吠。
抬脚继续往前走。
林掌事手中的发簪抵到萧盛颈侧时,他却忽然诡异地嘶声大笑起来。
“萧烛——我有一个谢清碎的秘密,你想知道吗?”
或许是人之将死,冒出了最后一点智慧。
萧盛这阵子整日在旧事的噩梦中翻滚,想起了原本已经遗忘的许多细节。
此时此刻。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个从前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的关键。
……
萧烛满面寒霜的出了寝殿。
身后血腥气隐隐传来。
动静响了两次。
他居高临下,看着在台阶下候着的一个个面容紧张的下属,沉声道:“救驾来迟,皇帝已被贴身太监所害,犯人其后畏罪自杀。”
底下寂静片刻,而后全部跪下,口称节哀。
萧烛闭了闭眼。
结束了。
尘埃即将落定。
早早预订的帷幕终于要落下。
今日过后,他便可顺理成章的登上那个位置。
那个他很久以前就知晓,只有爬到上面去,才不会再失去所有之物的位置。
萧烛的目光漠然掠过黑压压的人群,越过晦暗的天际,看向侍郎府的方向。
原本无悲无喜的眸底这才微微动了下。
就在这时,满地跪伏的人群中,忽然十分突兀地挤过来一个人。
那人形容狼狈,衣裳都在人群中被蹭得七零八落,仍坚持不懈屁滚尿流地奋力扑腾着,还非常不庄重地喊:“王爷!王爷!”
全场都哗然地抬头看着这貌似疯了的人。
这是什么场合!
这么重要的时刻,在这里捣乱,嫌活得太长了不成?
不看不知道,一看俱是一惊。
这是个许多人都熟悉的面孔。王爷跟前得力的谋士。
萧烛看向来人,瞳孔微缩。
他快步走下台阶,一把抓住来人,将人从人群中提溜出来。
他厉声道:“张行!”
不是让他守在侍郎府外面,怎么这副样子过来了!
萧烛心中划过一抹极其不详的预感。
张行气儿都没喘匀,撑着一口气,凑到他耳边,颤颤巍巍地道:“王爷,侍郎中毒了!应该是左相那边的人,埋了七八年的一个钉子,属下失职没能提前觉察,已请大夫全力救治,但大夫说……情况很危险!”
萧烛脑中空白一瞬。
想起方才临死前,萧盛最后的癫狂之语。
“萧烛,你以为你马上要当皇帝,就赢了是吗?”
“那就告诉你我这么多年才终于想明白的一个秘密吧——”
“我年幼时,他每回为我讲学,都总是要教我要为万民着想。”
“反反复复教了许多年,直到有一次我大发雷霆,叫他不要再讲这些迂腐的漂亮话,他那时竟然真的有些伤怀了。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大概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失态。”
“不是那些大臣为了名声摆出的姿态,他竟然是真的,关心天下黎民百姓,厌恶阶级贵贱。”
“他挂念那些卑贱劣民的时候,比在我面前敷衍的样子真心多了!”
“这世上竟真有这样愚钝的人,放着权利不屑,去追求那些圣贤书里骗人的东西。”
“我从前一直想不通,为何我们离得这么近,我却一直觉得抓不到他的衣角,直到此时才发现,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将我放在眼中过……他厌我……”
“谢清碎他,最恨的就是我们这群王公贵族……”
“他根本是看不起除了平民百姓的所有人,这些当官的、当王爷的、当皇帝的!”
“这个皇位坐的高兴吗?你最好多能高兴几天!”
“从前他最避之不及的是我,之后,这个人选就是你了。”
“你根本抓不住他!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抓住他!”
“萧烛,我在九泉之下等着看你重蹈我的覆辙!等着看你比我还狼狈!”
……
那些他原本想当做疯言疯语压下的话,一句一句,清清楚楚地冒了出来。
萧烛想起有一次。
那是母妃养的那只猫病重、时日无多的时候了。
那时候,已经瘦的和猫也差不多的母妃默默看着猫的身影,满眼含泪。
她闲暇时候亲手用软竹和锦缎给猫编了一张小小的床,猫就躺在那张床上。
看了半晌,最后只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毛发干枯的尾尖。
母妃仰头看他,一双江南水乡养出的眸子不语也动人,盛满哀恸的水光,濛濛映出他幼小的身影,椎心泣血,刻骨铭心:“你要记住,越喜欢的东西,越注定留不住。”
她情窦初开时,爱慕伪装低下姿态靠近的岭南王。
不过父母压着怒意的劝诫,带着巨贾之财嫁给他。
此后半生受尽苦楚。
王府生活寂寥,儿子性情沉闷,又被丈夫管控,母子并不时时亲近。
好容易养了只猫在身畔。
没几年又生受别离。
……
萧烛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下。
腰侧的伤口似乎是崩裂了,夹着冷意的痛蔓延开,冷得他舌根都是苦寒的麻意。
年幼时因无权无势没能护住母妃。
为权势困了半生。
如今终于距离高位一步之遥,却好似也留不住心慕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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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憋疯进度99.99%:)
大家别害怕qvq,坚信这是本甜文!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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