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俗1

汉文帝后元四年,早春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河间国境内一处寻常院落里,三岁的金俗踮着脚,努力想将窗棂支起。

“阿母说春寒重,窗开条缝就好。”

她小声嘀咕,肉乎乎的手抵着沉沉的木窗,一使劲,窗子“吱呀”一声开了小半。

微光透入,照亮了屋内不甚宽敞的堂室,也照亮了坐在角落埋首竹简中的男子——她的阿翁,金王孙。

他对周遭动静浑然不觉,只偶尔翻动书简,或是提笔蘸墨,在旁边的木牍上记录些什么。

金俗悄悄叹了口气。

这就是她的阿翁,一个心里只有圣贤书,却忘了妻女也要吃五谷的“读书人”。

“俗儿,”

温婉的声音自门外响起,王娡端着个陶碗走进来,见到支开的窗,连忙放下碗走过去,“说了多少次,莫要吹了风受寒。”

她伸手欲关窗,金俗却扯住她的衣角,小手指向窗外:“阿母看,芽。”

院中老槐树的枯枝上,不知何时冒出了点点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怯生生地舒展。

王娡一怔,望着那新绿,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光,连关窗的动作都忘了。

她今日穿了件半旧的曲裾深衣,颜色已洗得发白,发间也只一支木簪,却依旧不掩其姝丽容貌,反而更添一段我见犹怜的风致。

金俗仰头看着母亲姣好的侧脸,心里又是一叹。

她的阿母,合该被人捧在掌心呵护,而不是日日为柴米油盐操劳,被生活磋磨了颜色。

“用朝食吧。”王娡回过神,牵起女儿走到案边。

简单的粥饭,一小碟腌菜,便是母女二人的早饭。

至于金王孙,他的那份早已被端到书案旁,此刻恐怕已凉透了。

“阿母也吃。”金俗捧起自己的小碗,舀了一勺,却先递到王娡嘴边。

王娡眼圈微红,就着女儿的手吃了,将她搂进怀里:“娘的俗儿真乖。”

金俗靠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鼻尖发酸。

她不是真正的三岁孩童,壳子里装着的是来自两千多年后的灵魂。

一场意外让她胎穿至此,成了历史上那个汉武帝同母异父的姐姐,金俗。

更离奇的是,她脑中还有一个所谓的“系统仓库”,里面似乎有取之不尽的各类丹药,什么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甚至一些听起来玄乎其玄的灵丹妙药。

可她从不敢轻易动用。怀璧其罪的道理,她懂。

在这乱世,显露不凡只会招来祸端。

除非生死关头,否则那些丹药只会永远封存在那个意识深处的“仓库”里。

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这个用全部生命爱着她的母亲。

“娡儿。”院外传来一声呼唤。

王娡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轻轻放开金俗,低声道:“外大母来了,俗儿乖乖吃饭。”

臧儿穿着一身明显比王娡体面许多的深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走进来。

她目光扫过冷清的房间和角落里沉迷书本的女婿,眉头蹙得更紧,直接拉着王娡去了内室。

金俗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已经微凉的粥,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内室的声音压得极低,断断续续。

“……机会难得……太子宫……岂是寻常可比……”

“……我儿容貌才情……何必在此磋磨……”

“……难道甘心……庸碌一世……俗儿将来又如何……”

金俗的心慢慢沉下去。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了。

她对这段历史的了解,大多来自现代看过的那些电视剧和零星读过的史书片段。

她知道她的母亲王娡,本是嫁与金王孙生下了她,后来却被其母臧儿强行接回,送入太子宫中,再嫁当时的太子刘启,也就是后来的汉景帝。

从此一步登天,最终成为大汉皇后、皇太后。

她知道这是历史的必然,是对母亲、甚至对她自己都更好的选择。

那个只顾自己清高、不管妻女死活的“父亲”,根本配不上母亲。

可是……那是她的阿母啊。

是从她在这个陌生时代睁开眼起,就给予她全部温暖与爱的阿母。

是她饿了、冷了、怕了,第一个会奔向的怀抱。

她要没有阿母了。

内室的帘子掀开,臧儿面色平静地走出来,眼底却带着一丝事成的轻松。

她没看金俗,径直离开了。

王娡站在内室门口,脸色苍白,眼眶通红,像是刚刚哭过,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望向角落里仍在苦读的丈夫,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亮光。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王娡格外沉默。

她细致地打扫了房间,为金王孙和金俗准备了晚食,又将金俗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检查,缝补了破损的地方。

金俗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不吵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

夜幕降临,金王孙终于从书简中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对王娡的异样毫无所觉,径自歇下了。

王娡搂着金俗躺在榻上,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温柔的小调。

金俗闭着眼,假装睡着,却能感觉到母亲的视线久久停留在自己脸上,有温热的液体偶尔滴落在她的额发上。

第二天,第三天,外祖母臧儿又来了几次。

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连金王孙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眉头皱了几回,却最终什么也没问,依旧沉浸在他的世界里。

第四日清晨,王娡起得格外早。

她换上了一身自己最好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甚至用仅剩的一点胭脂淡淡抿了唇。

她走到金王孙面前,第一次打断了他的晨读。

“夫主,”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金王孙从未听过的疏离,“妾要归家去了。”

金王孙愕然抬头:“归家?为何?”

“阿母身子不适,接我回去小住几日。”王娡垂下眼,语气平淡无波。

金王孙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挥了挥手:“既如此,你去便是。早些回来。”说罢,竟又低头看起了竹简。

金俗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幕,心里为母亲感到一阵刺痛和不值。

王娡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经营了数年的家,眼神里再无留恋。

她走到门边,蹲下身,紧紧抱住了金俗。

那力道之大,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俗儿……我的俗儿……”

她哽咽着,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打湿了金俗的肩头,“阿母……阿母对不起你……”

金俗被抱得生疼,心里更是酸涩得厉害。

她伸出小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母亲的后背。

她什么都懂,懂母亲的不甘,懂母亲的野心,懂母亲对她深爱却不得不割舍的痛苦。

她舍不得,也很难过。

可她更高兴,高兴她的阿母终于要挣脱这囚笼般的命运,去展翅高飞,去拥有本该属于她的绚烂人生。

不要被孩子束缚住,阿母。你值得更好的。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由母亲抱着,用稚嫩的动作传递着超越年龄的理解与安慰。

王娡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她松开女儿,泪眼朦胧地仔细端详着金俗的小脸,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女儿过分安静懂事的模样,让她心如刀割,却也像一把火,将她心底最后那点犹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蓬勃燃烧的野心和决心。

她的俗儿如此聪慧懂事,她怎能让她重复自己的命运?

她一定要往上爬,爬到最高处,终有一日,她要风风光光地把女儿接回身边!

臧儿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外,无声地催促着。

王娡猛地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金俗一眼,决然转身,快步走向院门,再也没有回头。

晨风吹起她素色的衣袂,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一步步走入微熹的晨光中,走向那未可知却充满诱惑的未来。

金俗迈着小短腿跑到院门边,扶着门框,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早春的风吹过,院中老槐树的新芽轻轻晃动。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泥土里。

阿母,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