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俗2

太子宫

夏末的蝉鸣一阵歇一阵起,搅得人心愈发浮躁。

王娡斜倚在软榻上,一只手无意识地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另一只手紧攥着一方丝帕,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的目光,却一次次地飘向殿门的方向。

“来了吗?”这已是她不知第几次发问,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和虚弱。

生产在即,前次昏迷后太医叮嘱务必静养,可她的心如何静得下来?

侍立一旁的侍女轻声细语地回话:“孺子莫急,方才宫人又来报,说车驾已过了司马门,正往这边来呢。路长,且需些时辰。”

王娡闻言,勉强按捺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催促。

若不是这沉重的身子羁绊着她,她怕是早已在这殿内来回踱步千百遍了。

她怎能不急?又怎能不喜?

自那日被母亲送入这太子宫中,凭借颜色与难得的识文断字得了太子几分青眼,她便知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太子刘启在外性情如何不知道,但是对内对她们这些姬妾却是温和宽厚的。

并不计较她曾嫁人生子,甚至因她这份不同于寻常姬妾的过往与聪慧而多有怜惜。

妹妹儿姁也同在宫中,姐妹互相扶持,日子似乎真的好了起来。

可这深宫苑囿,恩宠如同镜花水月。

没有子嗣,终究是无根的浮萍,地位岌岌可危。

她日夜期盼,腹中这块肉便是她未来的倚仗。

然而,心底最深处,始终撕扯着一份难以言说的牵挂——她的俗儿,她那被留在河间国、留在那冰冷破败小院里的第一个孩子。

母亲臧儿每次入宫请安,总是笑语盈盈,只说金俗一切安好,让她安心侍奉太子。

她信了,也只能信了,将那份蚀骨的思念硬生生压下,只盼着自己站稳脚跟,有朝一日……

直到月余前,与那多嘴的程姬一次偶遇。

程姬仗着育有皇子,言语间惯常带着刺。

“王孺子真是好福气,听说前头那位金王孙也是个读书人?只可惜了那小小女儿,没娘疼爹不爱的,听说小小年纪,竟要自己踩着凳子灶台做饭食了?啧啧,真是可怜见的……”

轻飘飘几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王娡耳边。

她当场脸色煞白,强撑着回到殿内,便立刻派人暗中疾驰回河间国打听。

消息传回,字字如刀,剜心剔肺。

母亲臧儿果然从未真心照看过金俗,只敷衍了事。

她那才三岁多的女儿,竟真的要靠邻里偶尔接济和自己摸索着生火做饭来果腹!

而那日,正是因踩凳攀爬灶台,重心不稳,一头栽下,额角磕在冷硬的灶沿上,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若非邻家媪婆心善,恰巧想去送些吃食看看孩子,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小金俗,疾呼救人……

她的俗儿,怕是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在那冰冷的灶台边了!

想象着女儿孤立无援、鲜血淋漓的场景,王娡只觉眼前一黑,喉头腥甜,当场便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太子刘启担忧而温和的面容。

“爱妃醒了?”

他握着她的手,“太医说你有孕已近四月,此次急火攻心,动了胎气,万不可再大喜大悲。”

孩子?她竟又有了太子的骨肉?

可这喜悦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悲痛淹没。她的俗儿差点死了!

她抓住太子的衣袖,泪水奔涌,却死死咬着唇,不敢提及半个字。

她怕,怕这失仪,怕这“污点”,怕太子因此厌弃了她,厌弃了她腹中这来之不易的孩儿。

然而,太子刘启却轻轻拭去她的泪,叹了口气:“你的事,孤已知晓了。”

王娡浑身一僵,面色惨白。

却听刘启继续道:“那孩子……叫俗儿是吗?真是苦了她了。孤已派了太医令带着最好的伤药前去诊治,定会保住她的性命。待她伤好了,便接入宫中来吧,一个孩子,孤还养得起。你如今有着身孕,莫要再为此伤神。”

王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怔怔地看着太子,看着他眼中并无虚假的怜悯与宽容,那是一种居于上位者方能有的、不带多少计较的仁慈。

巨大的冲击让她说不出任何婉拒推辞的话,只能任由泪水更加汹涌地流淌,是后怕,是愧疚,更是难以言喻的感激。

她挣扎着想要下榻拜谢,被刘启轻轻按住:“你有孕在身,不必多礼。至于程姬,”

他语气微沉,“孤已令她闭门思过三月,小惩大诫。”

王娡垂下眼帘,此刻,她心中对程姬竟生不出一丝怨恨,甚至有一丝扭曲的感激。

若非她刻意捅破,自己恐怕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届时若俗儿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不敢想下去。

之后三四个月,她便在太子允准下,时常能得到宫外传来的消息。

知晓太医妙手回春,俗儿伤势渐愈;知晓太子派去的人妥善照料,俗儿身子一日好过一日。

她的心,也随着这些消息,一点点从冰冷的深渊里回暖,被一种炽热的期盼填满。

今日,就在今日,她失而复得的女儿,终于要回到她的身边了!

“孺子!孺子!”一名内侍气喘吁吁地小跑入内,脸上带着喜色,“到了!小娘子的车驾已到殿外了!”

王娡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蹦出胸腔。

她一手护着肚子,在侍女的搀扶下,急切地向外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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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漫长,马车辘辘。

金俗坐在装饰简朴却稳固的马车里,小脸绷得紧紧的,透着一丝不安。

数月前那濒死的恐惧,至今仍烙印在她灵魂深处。

头破血流、意识模糊地倒在冰冷地面时,她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快速流逝。

那时,她疯狂地想从脑中的“系统仓库”里取出那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丹药,可身体如同被巨石压住,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刻她才绝望地明白,纵有宝山在手,若无力开启,亦是枉然。

死亡离得那么近,近得让她这个拥有成年灵魂的人都感到战栗窒息。

幸得太医医术高超,邻里心善,她才捡回一条命。

伤愈过程中,她只敢在太医确认无事离开后,才偷偷取出一颗最基础的“强体丹”服下,细细感受着那股暖流滋养着亏损的身体。

及至太子派人来接,告知她将入宫与母亲一同生活,她更是惊愕万分。

她知道汉初风气开放,对女子再嫁并不严苛,但连前夫所生的女儿都能被太子容许,甚至接入宫中抚养?

这份心胸,着实超出了她的预料。

“未来的汉景帝……史书评其‘仁厚’,看来并非虚言。”

金俗在心里默默想着,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子生出了一丝真切的好感,至于他“棋圣”的名号她已经忘了。

他能为了母亲接纳自己,能让阿母不再日夜悬心,他就是好的。

马车缓缓停稳。车帘被掀开,一位面容和善的宦者轻声说:“小娘子,我们到了。”

她被抱下马车,映入眼帘的是巍峨的宫墙,层叠的殿宇,琉璃瓦在夏日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庄重又陌生的气息。

她被抱着,穿过一道道回廊,经过一重重门户。

沿途遇到的宫人皆低眉顺目,步履轻悄,一种无形的秩序和压迫感弥漫在四周。

金俗的心慌更甚,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抱着她的宦者的衣襟。

这深宫,比想象中更加深邃莫测。

终于,在一处悬挂着“蕙兰阁”匾额的殿阁前,他们停了下来。院门敞开,里面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然后,她看到了。

王娡被侍女搀扶着,站在正殿门前的石阶上,正急切地望过来。

她比几年前丰腴了些,衣着华美,云鬓高耸,珠翠生辉,已是十足的贵人模样。

唯有那双望着她的美眸,盛满了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焦急、担忧和狂喜。

“俗儿!我的俗儿!”王娡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伸出手。

抱着金俗的宦者连忙快走几步,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入王娡张开的怀抱中。

落入那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闻到那记忆深处母亲的味道,金俗一直紧绷着的心弦骤然松开。

“阿母……”她小声地、依恋地唤了一声,将小脸深深埋进母亲的颈窝里,贪婪地汲取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暖。

王娡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娇小的身子温热而真实地存在于她的怀中,她激动得浑身发抖,泪水涟涟落下。

一遍遍喃喃:“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阿母在,阿母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阳光洒落在相拥的母女身上,将她们的身影拉长,仿佛要弥补那错失的数年时光。

周遭的宫人皆悄然垂首,不敢打扰这重逢的一幕。

金俗靠在母亲怀里,听着她急促的心跳,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心中那片因离别和恐惧而产生的荒芜,似乎正被一点点滋润、抚平。

阿母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那么让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