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俗3
金俗在太子宫的生活,始于一份战战兢兢的谨慎。
宫殿巍峨,规矩森严,宫人步履无声,一切都与她过去在河间国那小院中的生活天壤之别。
她像一只误入华林的小雀,每一步都轻巧,每一眼都带着打量,生怕行差踏错,给刚刚团聚的母亲带来麻烦。
然而,这种小心翼翼并未持续太久,只因那座宫殿的主人——太子刘启,用一种出乎她意料的温和,迅速融化了她的不安。
刘启是个忙碌的太子,但他总会抽出时间来到蕙兰阁。
第一次正式见到金俗时,他并未因她的出身而有丝毫轻视,反而蹲下身,平视着这个有些瘦弱却眼神清亮的小姑娘。
“抬起头来,让阿翁看看。”他语气自然,带着笑意。
金俗依言抬头,有些怯生生地看着这位未来的帝王。
他面容俊朗,眉眼间虽有威严,却更透着一种宽和。
刘启端详片刻,笑着对一旁的王娡说:“娡儿,你将她养得很好,眉目如画,白白胖胖的,以后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说罢,又自然地伸手,轻轻摸了摸金俗的头顶。
那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王娡在一旁听得“阿翁”二字,脸色瞬间白了,慌忙欲开口制止:“太子殿下,这如何使得……”
刘启却摆了摆手,依旧看着金俗,眼神鼓励:“无妨,既入宫来,便是一家人。俗儿,可愿唤我一声阿翁?”
金俗望着那双含笑的眼睛,里面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真诚的接纳。
她心下一暖,那股属于孩童的依赖感油然而生,竟忘了母亲的担忧,亮晶晶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用尽力气响亮地喊道:“阿翁!”
这一声,叫得刘启开怀大笑,连连称好。
却叫王娡惊得手心冒汗,既为太子的恩宠感到欣喜若狂,又为女儿这“不合规矩”的称呼深感惶恐,只能惴惴不安地立在原地。
更让金俗安心的是,太子待她,与宫中其他皇子并无二致。
份例用度、身边伺候的宫人,甚至偶尔的赏玩器物,她都未曾被亏待半分。
刘启得了空,甚至会亲自教她认字、写字,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竹简上写下“金”、“俗”二字。
一日午后,阳光正好,刘启在院中石案上摆开了棋局,招手唤金俗过去。
“来,俗儿,阿翁今日教你下棋。”
金俗乖巧地坐过去,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纹路,听着太子讲解规则。
忽然,一段来自遥远未来的记忆碎片跃入脑海——关于这位汉景帝因棋局纷争,举起棋盘砸死吴国太子的“赫赫威名”,后世戏言其“大汉棋圣”。
这联想与现实中和煦耐心的太子形象反差太大,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刘启正讲到兴头上,闻声停下,好奇地问:“俗儿笑什么?可是阿翁讲得不对?”
王娡正端了茶点过来,听到女儿无故发笑,心下已是咯噔一声。
待听到太子的问话,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漆盘几乎要端不稳。
这丫头,怎敢在太子面前如此失仪!
金俗笑声顿住,看着太子并无愠色只是好奇的脸,又瞥见母亲瞬间惨白的容颜,心中犹豫了刹那。
但最终,那份对太子的信任和孩童的率真占了上风。她小声地,带着点不好意思说:
“我……我想到听人说,阿翁下棋很厉害,是‘大汉棋圣’呢……”
话音未落,王娡只觉得眼前一黑,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幸得身旁侍女眼疾手快扶住。
她心中已是惊涛骇浪,这丫头从哪里听来的浑话!
这哪里是夸赞,分明是暗指那桩皇室不愿多提的旧事,是极大的冒犯!
果然,刘启闻言愣住了。
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微微眯起,思绪似乎飘远了。
他想到了那盘引发血案的棋,想到了盛怒之下失控的自己,更想到了事后母后窦氏的种种做法。
那是母子间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痕,即便知道母亲是为他好,终究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王娡心跳如鼓,几乎要跪下来请罪。
然而,刘启沉默片刻后,眼中复杂的情绪渐渐散去,最终化为一丝无奈的轻笑。
他伸出手,不是责罚,而是又一次揉了揉金俗的头发,随即故意板起脸,捏住她软乎乎的脸颊:
“好啊,小小年纪,就敢取笑阿翁了?嗯?”
金俗被捏得脸颊微嘟,口齿不清却格外认真地辩解:“唔…没有取笑!是自豪!俗儿也想做一个和阿翁一样厉害的人!”
这话听得刘启心头一畅,那点因往事被提及而产生的微妙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被小女儿崇拜的满满成就感。
他朗声大笑起来,索性放下棋子,开始挠金俗的痒痒:“还敢说不敢?看阿翁怎么治你!”
“啊!阿翁我错了!哈哈哈……不敢了不敢了!阿母救命!”
金俗笑得缩成一团,眼泪都飙了出来,连连求饶。
王娡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看着眼前笑闹作一团的“父女”俩。
看着太子眼中毫无阴霾的宠溺,看着女儿笑得通红的小脸,那份担忧渐渐被巨大的欣慰和幸福感取代。
她站在一旁,掩唇轻笑,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阳光洒满庭院,将玩闹的太子和女儿,以及一旁静立微笑的她笼罩其中,恍惚间,竟真像极了世间最寻常也最幸福的三口之家。
时光荏苒,十月怀胎之期转瞬即至。
后元六年,王娡在椒房殿内历经一番辛苦,终于诞下了太子刘启的第一个女儿,也是她的次女。
消息传出,太子甚喜,为长女取名曰“娉”。
产房内血气渐散,换上清新的暖香。
王娡靠在软枕上,面色虽还有些苍白,精神却尚可。
她的目光并未第一时间投向乳母怀中新生的婴孩,而是落在了安静坐在床边脚踏上的金俗身上。
金俗正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被裹在锦绣襁褓里、脸蛋红皱的小婴儿。
那是她的妹妹,与她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亲人。
她心里涌动着奇异的欢喜,可在那欢喜底下,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害怕悄悄滋生。
这个孩子才是太子阿翁名正言顺的女儿,那么阿母的爱,会不会从此就要分出去大半?甚至……更多?
王娡静静地观察着大女儿,将她眼中那抹极力隐藏的忐忑与不安尽收眼底。
她的心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俗儿。”她轻声呼唤,声音带着产后的虚弱,却无比温柔。
金俗闻声转过头,看向母亲。
王娡伸出手,示意她上前。
金俗乖巧地挪过去,被母亲一把搂进怀里。
王娡的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细嫩的脸颊,一遍又一遍,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怜爱和歉疚。
“俗儿,我的俗儿……”她一声声地低唤,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入骨血。
金俗蜷缩在母亲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鼻尖萦绕着母亲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那份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委屈和害怕似乎找到了出口。
她将脸埋进母亲寝衣的褶皱里,闷闷地说:
“阿母,我没事……我就是有一点点害怕而已。我知道阿母是爱我的,只有一点点……我会自己调节好的,阿母你不要生气……”
孩子气的、强作懂事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割着王娡的心。
她强忍许久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傻孩子,阿母怎么会生气?阿母疼你都来不及……”
她抱紧女儿,低下头,用脸颊贴着金俗的额发,用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道:
“俗儿,阿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金俗疑惑地仰起小脸。
王娡凝视着女儿清澈的眼眸,一字一句,郑重如同誓言:
“阿母最爱你了。就算以后再有十个、百个孩子,也绝不会有一个人能超过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阿母第一次做母亲的时候,手忙脚乱,什么都不会。可是我的俗儿,你怎么就那么乖呢?不哭不闹,吃饱了就笑……阿母那时候就想,一定要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我的俗儿,可偏偏……阿母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委屈了我的儿……”
她的泪水滴落在金俗的脸上,温热而湿润。
“我的金俗,我的俗儿,”
王娡俯下身,无比珍重地、轻轻地在金俗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你什么都不用怕。阿母发誓,一定会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补偿你,再也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这番话语,如同最暖的暖流,瞬间将金俗心中那点小小的不安和害怕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被这汹涌而毫不保留的母爱紧紧包裹,甚至感到一丝幸福的窒息。
她用力回抱住母亲,小脸上终于露出了全然放松的、灿烂的笑容。
她沉浸在巨大的安全感里,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阿母,在产后这段休养的时间里,
有精力仔细保养自己的身体,
有时间关注她大女儿细微的心事,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敲打殿内宫人,唯恐自己月子期间有丝毫疏忽让金俗感到被冷落受委屈。
而那个新生的、嗷嗷待哺的妹妹刘娉,除了必要的喂乳和照料,王娡甚至……未曾仔细看过一眼。
此刻,王娡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失而复得、急需弥补的大女儿——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