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姣12
金姣冰凉的小手被阿翁无力地握住。
她能感觉到，阿翁试图用力回握她，想要传递一丝安慰。
但那力道是如此虚浮、微弱，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滑落。
这感知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金姣最后一丝侥幸。
她猛地抬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阿翁灰败的面容、艰难呼吸的模样无比清晰。
她不明白！
明明前几日，阿翁还笑着抚摸她的头，说等她再长高些，就亲自教她骑射，带她去上林苑跑马。
那时阳光正好，阿翁的眼神明亮温暖，哪有半分病容？
怎么突然之间，天地倾覆，她巍峨如山的阿翁就倒下了，变得如此脆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就要……
金姣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窒息。
刘启感受着体内力量飞速的流逝，看着女儿惨白的小脸和决堤的泪水，心中痛楚难当。
他攒了攒力气，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姣姣……莫怕……阿翁……已留下圣旨……赐你……湖阳公主的封号……还有封地……湖阳……”
每说几个字，他都需要停下来艰难地喘息，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以后……还有你阿弟……胶东王……他会护着你……阿翁……阿翁也算……死而无憾了……”
“不——！”
金姣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用力摇着头，泪水疯狂涌出，
“我不要！我不要什么公主！我不要封地！我只要阿翁！我只要阿翁好好的！阿翁你答应过要教我骑射的！你答应过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阿翁——！”
她声音沙哑，几乎泣不成声，只是反复重复着“我只要阿翁”。
刘启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模样，心中既无奈，又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高兴。
无奈的是生死有命，非他所能掌控；
高兴的是，这个从四岁来到他身边，他用金银珠宝、用满腔父爱精心浇灌长大的孩子，是真的全心全意依恋着他这个人，而非他的身份和赏赐。
他才把她从那个谨小慎微、生怕配不上恩宠的状态里拉出来没多久。
她才刚刚十岁，像一朵刚要绽放的花苞。
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为她挑选一个配得上她的、能让她一生喜乐的丈夫，
还没有看着她凤冠霞帔、风光出嫁……他还有那么多放不下。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另一只颤抖的手，轻轻放在金姣的头顶，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充满了怜爱。
然后，深深地、沉重地叹了口气，带着无尽的不舍与遗憾。
这两年，他早已感觉到身体每况愈下，精力大不如前。
太医多次恳请他静心修养，可朝堂之事千头万绪，岂能轻易放下？
更让他心力交瘁的是母后窦太后……
她立皇太弟之心从未死寂，一次次或明或暗地提起梁王。
今日他突然倒下，母后闻讯赶来，探望之后，竟又一次旧事重提。
那一刻，他看着母后，只觉得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梁王是她的儿子，难道自己就不是吗？
他有这么多成年或即将成年的儿子，个个都是刘氏血脉，凭什么要将自己呕心沥血守护的江山，传给弟弟？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的争吵，看着母后拂袖而去的背影，他只感到无边的疲惫和绝望。
太子刘荣生性宽和，也算聪慧，他并不太担心。
对栗夫人，他还有些话要嘱咐，关乎后宫安稳，关乎太子将来。
但在见栗夫人之前，他必须再见见姣姣。
这个他疼之爱之、却与未来皇帝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
他一走，她该怎么办？
彻儿还那么小，如何护得住这个姐姐？
他思前想后，唯有提前为她争得一个名正言顺的公主身份和富庶的封地，才能稍微安心。
盼着彻儿长大成人后，看在这份情谊和圣旨的份上，能护住他的姊姊。
“陛下，栗夫人到了。”
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打破了室内悲恸的气氛。
刘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
该对姣姣说的，已经说了。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示意金姣该离开了。
金姣猛地抬头，拼命摇头，她不要走，她要陪着阿翁！
可看着阿翁眼中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决绝，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机械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着被宫人引着进来的栗夫人，依着规矩深深行了一礼。
栗夫人穿着一身华服，妆容精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但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扫过跪地行礼的金姣时，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不屑与漠然。
仿佛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连多看一眼都嫌费事。
金姣此刻心如死水，对栗夫人的态度没有任何反应。
她只是麻木地、一步三回头地被宫人搀扶着，离开了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内殿。
初夏的阳光明媚刺眼，洒在未央宫熟悉的回廊和花园上。
早上，她还在那里和阿彻、阿娇扑蝴蝶、玩翻花绳，笑声仿佛还回荡在空气中。
可此刻，这一切在她眼中都失去了颜色，变得灰暗而扭曲。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沌的脑海！
刘彻！
阿弟是刘彻！是未来的汉武帝！是正常继位的皇帝！
可现在刘荣还是太子，这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阿翁这次只是生了重病，很重很重的病，但最终会挺过去？
历史不是这样的！阿翁不会死的！对不对？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疯狂地在心里安慰自己，试图用已知的历史来对抗眼前残酷的现实。
一定是的！阿翁会好的！他一定会好的！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漪澜殿，仿佛只有回到阿母身边，才能找到一丝安全感。
王娡早已听闻消息，正心急如焚地在殿门口张望。
一看到女儿失魂落魄、满脸泪痕、衣裙上甚至还沾着尘土的模样，她的心瞬间被揪紧了！
“姣儿！”
王娡惊呼一声，急忙迎上前。
金姣看到母亲，一直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力气彻底耗尽。
所有的自我安慰在见到至亲的瞬间土崩瓦解，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腿一软，直直瘫倒在地，扑进母亲张开的怀抱里，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心肺都哭喊出来的哀恸：
“阿母——！阿翁……阿翁他……！”
她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在母亲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嚎啕大哭，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着。
王娡紧紧抱住女儿，感受着她几乎要崩溃的绝望，自己的眼泪也瞬间决堤。
这一刻，什么对儿子未能上位的失望，什么对女儿即将失去最大靠山的担忧，所有那些算计和野心，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只是一个母亲，怀抱着她伤心欲绝的女儿，为她再次失去一位敬之、重之、爱之、仰望的“父亲”而肝肠寸断，感同身受。
她的姣姣，她的心肝，为何总要经历这般离别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