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金姣17

自那日与阿母谈话后,金姣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比以前更频繁地去往太子东宫。

美其名曰是关心弟弟课业,或是送去些自己新得的点心玩物。

刘彻对于阿姊的到来,自然是万分欣喜的。

他虽已是太子,课业繁重,身边围绕着太傅和伴读,言行举止皆被要求符合储君规范,不得有丝毫懈怠放纵。

唯有金姣来时,他能暂时卸下那副沉稳持重的面具,露出几分属于少年的真切欢喜。

他会迫不及待地拿出太傅夸奖的文章给她看,会献宝似的展示新学的剑术,甚至会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些身边的趣事琐闻。

金姣总是含笑听着,目光温柔地落在弟弟身上。

然而,她的视线却总会不由自主地、悄然地飘向刘彻身后不远处那个静立的身影。

韩嫣。

他如今是太子舍人,职责所在,几乎与刘彻形影不离。

每当金姣到来,他总会恪守礼仪,垂首恭立一旁,如同最沉默而美丽的背景。

可金姣总能感觉到,那低垂的眼睫之下,似乎藏着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

在她与刘彻交谈的间隙,轻盈地掠过她的衣袂、她的指尖、她偶尔因弟弟的话语而绽开的笑颜。

她甚至会故意找些话题,看似问刘彻,眼角的余光却瞥向韩嫣的方向。

“彻儿近来读什么书?可有什么疑难?韩舍人学问好,想必能为你解惑。”

或是,“前日送来的茯苓糕,韩舍人可尝了?不知合不合口味?”

每当这时,韩嫣便会适时地抬起头,用一种极其恭谨却又不失清朗的语调回答:

“蒙翁主垂问,臣愧不敢当。”

或是,

“谢翁主赏赐,糕点甚美。”

他的回答总是恰到好处,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在抬眼答话的瞬间,总会极快地、准确地捕捉到她的目光。

眼波流转间,仿佛有细碎的星光落入春水,漾开一抹极淡却难以忽视的、专递予她的笑意。

那笑意像羽毛,轻轻搔过金姣的心尖,让她耳根微热,却又忍不住在下一次,继续寻找那样的对视。

起初,刘彻并未察觉,只顾着沉浸在阿姊来看他的喜悦中。

可次数一多,他再迟钝也看出了端倪。

阿姊人虽在他这里,那双盈盈妙目,那流转的眼波,却十有八九是落在他身后侧安静侍立的韩嫣身上。

有时是借着品评新茶,目光掠过韩嫣奉上的手;

有时是听着他讲述骑射心得,眼神却飘向一旁韩嫣挺拔的身姿;

甚至有时只是单纯地发呆,视线也会无意识地定格在韩嫣那张过分秾丽的脸上。

这一切,像一根根细小的冰针,刺入刘彻的心底。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啃噬着,又酸又胀,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一次金姣离开后,刘彻屏退了左右,独留韩嫣在书房伺候笔墨。

他却并未处理政务,只是提起笔,在雪白的帛纸上一遍又一遍地书写着同一个字——静。

笔锋凌厉,墨迹深重,几乎要透穿纸背。

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帛布的沙沙声,以及一种无形却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韩嫣垂首站在门口,姿态一如既往的恭顺规矩,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那片沉寂之下的汹涌暗流。

他知道太子为何不悦。

他也清晰地记得那日太子冰冷彻骨的警告。

可他控制不住。

每当湖阳公主到来,那双清澈含笑的眼眸望过来时,他就如同扑火的飞蛾,明知是禁忌,却仍忍不住想要回应那一点点微光。

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换,也足以让他在心底反复回味,甘之如饴。

刘彻忽然掷笔于案。

上好的紫毫笔在案几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在地,溅开几点墨渍。

他闭上眼,胸膛微微起伏。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阿姊看着韩嫣时,那眼波流转、颊生红晕的模样。

那么生动,那么美丽,却不是为了他。

一股暴戾的破坏欲在他心底疯狂滋长,叫嚣着要将那碍眼的身影彻底撕碎。

阿姊嫁人……是啊,天下女子似乎最终都要走上这条路。

韩嫣家世尚可,人才出众,聪慧识趣,跟在他身边前程远大,确实是驸马的“好人选”。

母后大约也是乐见其成的。

可是——凭什么?

阿姊又不是那些庸常的女子!

她合该永远留在未央宫,留在他的视线里,做最高高在上、无忧无虑的公主!

为何要去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对他笑,为他生儿育女,拥有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密不可分的联系?

想到那样的画面,刘彻就觉得心口像是被毒蛇啃噬,妒火与怒火交织,几乎要焚毁他的理智。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

眼底的暴戾与阴鸷渐渐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决心。

他轻笑一声,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冰凉。

守在一旁的韩嫣听到这声笑,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头颅垂得更低,姿态越发谦卑谨慎。

刘彻的目光扫过韩嫣,此刻,那张艳丽的脸在他眼中已不再构成威胁。

就算阿姊一时被皮相所惑,选中了他又如何?

只要自己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一切,终将都由他说了算。

他现在需要的是忍耐,是蛰伏,是尽快地将权力牢牢抓在手中。

只有真正大权在握,他才能得到所有他想要的。

到那时,阿姊自然会明白,什么才是最好、最适合她的归宿。

而韩嫣……刘彻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现在很好用,也很懂得看眼色,暂且留着也无妨。

刘彻再次看向韩嫣,目光已然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上位者的玩味。

“还愣着做什么?”

他语气平淡地开口,“收拾干净。”

“是,殿下。”

韩嫣暗暗松了口气,立刻上前,动作轻柔而迅速地收拾起滚落的笔和溅落的墨点。

刘彻不再看他,重新铺开一张帛纸,提笔蘸墨。

这一次,他落笔沉稳,写的不再是“静”字,而是纵横捭阖的政论文章。

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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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姣到后来,甚至也懒得在刘彻面前掩饰了。

她本就是被千娇万宠长大的,性子里有种天然的恣意。

既然阿母乐见其成,阿翁似乎也无异议,

她自己也确实对韩嫣那副漂亮皮囊和偶尔流露出的媚态颇感兴趣,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对于刘彻私下里或明或暗、带着酸意和阻拦的言语,她全当是小孩子对姐姐的独占欲作祟。

毕竟这小子从小就跟陈娇争宠,恨不得她眼里只有他一个。

她只觉得好笑,并未深思其下可能隐藏的、更为复杂汹涌的情感。

这一日,金姣估摸着刘彻课业该结束了,便又悠悠然地逛到了他的宫室。

却得知刘彻被陛下突然叫去商议事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殿内伺候的宫人大多都被刘彻带走了,显得有些空荡。

韩嫣作为伴读,并未随行,此刻正垂首恭立在殿门内侧一旁。

金姣脚步顿了顿,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上。

今日韩嫣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襜褕,更衬得他肤白如玉,眉眼如画。

许是殿内有些热,他白皙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绯红,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唇色嫣红,竟显出一种平日里少见的、任君采撷般的柔弱媚态。

金姣眼眸暗了暗,心中微动。

她缓步走上前,停在他面前。

韩嫣似乎察觉到她的气息,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头垂得更低,耳根却悄悄染上了更浓的胭脂色,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金姣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滑过他发烫的脸颊,触感细腻温热。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儿,压低了,甚至带着些沙哑:

“韩嫣,你是个聪明人。本公主这些时日时常过来,所为为何……你心里,应当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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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眸中水光潋滟,含着泪意,贝齿轻轻咬着下唇,一副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模样。

开口时,声音已然带上了娇颤的媚意:

“公主……公主垂怜,臣……臣惶恐不已。臣愿...ci hou...公主,为公主所用。”

说完,他竟微微侧过脸,标注2

标注3

金姣挑了挑眉,眼中兴味更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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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个知情识趣的。”她语气慵懒,带着几分满意的嘉许,

“既如此,本公主会去禀明母后,选你做我的驸马。你……好好准备着吧。”

说完,标注7,仿佛那只是块上好的抹布。

随即不再看他,转身翩然离去。

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带起一阵微香的风。

她并没有看见,在她身后,韩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彻底ruan倒在地上。

他微微chuan息着,标注8

标注9

而殿外转角处,奉命回来取遗漏竹简的一名小内侍,恰好将殿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