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金姣23
金姣风风火火地冲出宣室殿,被初冬的冷风一吹,才猛地想起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
一抬头,果然看见韩嫣还安静地等候在殿外的廊下。
他穿着一身锦红色的锦袍,外面罩着雪白色的狐裘,衬得那张脸愈发唇红齿白,俊美得不似凡人。
只是此刻,他眉头微蹙,正不安地踱着步,不时朝殿门方向张望。
一见金姣出来,韩嫣眼睛一亮,立刻快步迎了上来,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公主,您出来了?陛下没有……”
他话未说完,目光便急切地在她脸上身上逡巡,仿佛在确认她是否安好。
金姣这才想起,自己不仅忘了先去椒房殿,还把自家驸马给忘在了寒风里。
她心下顿时涌起一丝心虚,连忙主动伸出手,轻轻拉住了韩嫣微凉的手,仰起脸对他露出一个带着讨好意味的甜美笑容:
“等久了吧?我没事,阿翁就是拉着我说了会儿话。”
韩嫣被她主动拉住手,又看到她明媚的笑容,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瞬间绽放出受宠若惊的光彩,哪里还顾得上计较等待的寒冷和时长。
他反手将金姣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手掌中,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感受到她指尖的温暖,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
“不久,不久。公主手是暖的就好,臣就怕您着凉。”
金姣看着他这副全然以自己为中心、因她一个笑容就轻易满足的模样,心中那点愧疚很快被一种暖融融的熨帖所取代。
她任由他握着手,目光落在他专注而温柔的眉眼上。
成亲三载有余,她的肚子一直没动静,韩嫣那边父母亲族的催促压力可想而知。
但全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挡了下来,从未让那些烦扰传到她耳边。
她知他心意,是真心爱重她,不愿她受丝毫委屈。
说不感动是假的,但她确实并不着急。
即便韩嫣没有挡着,她难道还会怕了韩家不成?
阿翁阿母都从未催促过什么,他韩氏一族又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她这位帝后掌心珍宝面前置喙?
他们若真敢不开眼,她正好让全天下人都瞧瞧,什么叫做陛下与皇后最为宠爱疼惜的公主!
事实上,阿母王娡甚至一直暗暗担心生育会影响她的健康,毕竟这年代女子因生产而丧命者数不胜数。
金姣出宫开府后,也依仗权势和财力,暗中收拢了不少医者药师。
命他们钻研能让女子平安生育、减缓痛苦的法子,自己也凭着模糊的前世记忆提过一些意见。
虽逐年有所进步,但终究受限于这个时代的医术水平,成效有限。
她拥有系统仓库里的丹药,自然不担心自身安危,可那些丹药能救者有限,她更不敢正大光明地拿出来普济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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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各异地来到椒房殿,金姣方才在宣室殿的欢快劲儿收敛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和惴惴不安。
她之所以一进宫就先去告诉阿翁,是因为深知阿翁会单纯地为新生命的到来而高兴。
他的后宫充盈,却似乎并未有嫔妃因生育而死,或许是他并不真正了解其中的凶险,或许是他并不那么在意。
因此,对阿翁而言,这可以纯粹是一件喜事。
但阿母这里,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阿母一直明里暗里示意她不要轻易涉足生育之险,至于韩氏一族的香火延续,在阿母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阿母甚至说过,大不了日后从宗室或韩氏旁支中抱养一个孩子记在名下便是。
其实,若不是身怀丹药可保万全,金姣可能真的会听从阿母的建议。
但既然有了绝对的安全保障,她内心深处,还是渴望能拥有一个流淌着自己与心爱之人血脉的孩儿。
王娡早已得到了消息。
此刻她端坐在凤座上,看着女儿像只做了错事的小猫般,眼神闪烁、脚步迟疑地走进来,真是气得差点笑出声。
她担心女儿的身体,这些年来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明示暗示,甚至不惜往公主府送去那些给男子避孕的汤药,就是希望姣姣能避开这鬼门关。
结果倒好,这孩子竟然阳奉阴违!
王娡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紧随其后进来的韩嫣,心中怒火翻腾:
姣姣向来听话,定是这个贱货整日里狐媚勾引,蛊惑了她的姣姣,才让她移了心智,同意冒险生子!
可如今木已成舟,怀都怀了,贸然堕胎对母体的伤害更大。
王娡纵有千般怒火万般担忧,此刻也只能强压下去,当务之急是确保女儿能平安生产。
她狠狠瞪了韩嫣一眼,那眼神冰冷如刀,韩嫣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深深俯首,不敢抬头。
金姣见阿母脸色不虞,连忙凑上前,像小时候那样抱住王娡的胳膊,把脸贴在她肩上,软软地撒娇:
“阿母……您别生气嘛……姣姣知道错了……可是,可是我真的好想要一个和阿母一样漂亮聪明的小外孙或者小外孙女嘛……”
王娡被她这么一摇一蹭,听着她娇滴滴的声音,满心的火气顿时泄了大半,只剩下浓浓的无奈和担忧。
她长长叹了口气,伸手将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又是心疼又是埋怨:
“你啊你!真是越大越不让人省心!阿母真是拿你没办法……这女子生产,岂是儿戏?那是要在阎王殿前走一遭的!你让阿母怎么放心得下……”
说着,王娡的眼圈微微泛红,开始事无巨细地叮嘱起怀孕的注意事项,从饮食起居到情绪调理。
又立刻唤来心腹女官,将自己早已备下的、经验最丰富的管事姑姑指给金姣,让她们务必寸步不离地小心伺候。
金姣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关爱,心中一片柔软。
她悄悄瞥了一眼跪在下首、身形僵硬的韩嫣,心下微叹,但此刻却也不愿为了他去拂逆正担忧心疼自己的阿母。
总归是阿母的一片爱女之心,而且他一个男子,跪一会儿又能有什么事呢?
而此刻跪在地上的韩嫣,心情早已从最初听闻心上人怀了自己骨肉的狂喜和激动,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他听着皇后娘娘用平静却沉重的语气,详细描述着女子生育过程中可能遇到的种种痛苦和危险——血崩、难产、产褥热……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忽然无比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要期盼这个孩子?
姣姣是他一见钟情、视若珍宝的人,是他耗尽心力才得以相伴的明月。
孩子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若是因此让姣姣受到丝毫伤害,他甚至……会开始怨恨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跪在地上的身影显得愈发单薄和脆弱。
王娡絮叨了许久,才仿佛刚发现韩嫣还跪着一般,淡淡地说了句:
“驸马也起来吧,姣姣如今有着身孕,你更需精心伺候,若有半点差池,本宫唯你是问。”
韩嫣这才如蒙大赦,叩首谢恩后,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垂首立在一旁,脸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后怕与坚定。
他暗自发誓,从今往后,定要更加小心谨慎地呵护公主,绝不容许任何意外发生。
金姣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却并未多言。
只是靠在阿母怀中,感受着这份沉重却温暖的母爱,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生命,既有期待,也明白前路并非全然坦途。
而这深宫之中的暗流与关爱,都将伴随着她,度过这段特殊的时光。
接下来的日子,金姣成了皇宫和湖阳公主府最精贵的焦点。
王皇后几乎日日派人询问,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公主府,各种滋补品、安胎药材、柔软的绫罗绸缎堆积如山。
她指派的管事姑姑更是将金姣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饮食起居严格按最稳妥的章程来,恨不得她整日卧床静养。
汉景帝刘启的赏赐也毫不逊色,且更添了几分随心所欲的宠溺。
今日是南海新贡的硕大珍珠,说是给未来小孙儿磨着玩;
明日是巧匠新制的九连环玉锁,寓意平安康泰;
后日又是一张白虎皮,嘱咐铺在榻上最是暖和防潮。
然而,在这片喧闹的关爱背后,未央宫上空却始终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阴云。
景帝的病势,并未因孙辈即将到来的喜讯而有丝毫好转,反而如同深冬的寒冰,日渐沉重。
太医署的太医们进出宣室殿的频率越来越高,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朝堂之上,虽然依旧秩序井然,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这一日,金姣依循往例,在韩嫣和众多侍从的簇拥下进宫请安。
刚从椒房殿出来,准备去宣室殿看望阿翁,就在宫道转角处,遇上了似乎早已等候在此的太子刘彻。
不过数月未见,刘彻仿佛又抽高了不少,原本尚存的一丝少年稚气已被一种迫人的威仪所取代。
他穿着玄色的太子常服,负手而立,眉眼深邃,静静地看向金姣……以及她身边小心翼翼搀扶着她的韩嫣。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金姣明显隆起的小腹上,那眼神极其复杂,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郁,随即又转为一种近乎刻意的关切。
最后,他的视线才缓缓移到韩嫣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韩嫣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他不愿松开手,可是又知自己该松手行礼。
理智下松开了搀扶金姣的手,后退半步,躬身行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刘彻没有立刻叫起,反而关心起金姣起来。
金姣微微蹙眉。她能感觉到刘彻的态度,那股针对韩嫣的冷意几乎不加掩饰。
她上前一步,巧妙地挡在了韩嫣身前半分,对着刘彻露出一个笑容,语气带着姐姐对弟弟的熟稔:
“彻儿怎么等在这里?可是有事寻我?阿翁今日精神如何?”
刘彻的目光这才完全转向金姣,脸上的冰霜瞬间融化,换上了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
“无事,只是听说阿姊今日进宫,特意在此等候,想看看阿姊。阿翁今日精神尚可,刚服了药歇下。阿姊如今身子重,走路仔细些,莫要着急。”
他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想要代替韩嫣搀扶金姣。
金姣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依旧保持着笑容:
“我自己能走,没那么娇弱。既然阿翁歇下了,那我便先回府了,改日再来看他。”
她敏锐地感觉到,刘彻伸出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晦暗,却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既如此,阿姊慢走。”刘彻侧身让开道路,目光却再次扫过金姣身后的韩嫣,那一眼,冰冷如刀。
回公主府的马车上,金姣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心中却并不平静。
刘彻对韩嫣的敌意,似乎随着他太子地位的稳固和年龄的增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明显。
以前还能说是弟弟对姐姐的独占欲,如今看来,却更像是一种上位者对所属物的冰冷审视和不悦。
这让她隐隐感到不安。
而此刻的东宫书房内,刘彻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萧瑟的冬景。
方才金姣避开他手的那个细微动作,如同一根刺,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阿姊,他从小珍视、渴望独占的明月,如今不仅腹中孕育着别人的骨血,连碰触都开始回避他了。
都是因为韩嫣!
刘彻的眼中翻涌着浓烈的戾气。这个凭借容貌媚上惑主的贱奴!
他凭什么?凭什么能得到阿姊的垂青,甚至让她甘愿冒险生育?
刘彻缓缓握紧了拳,骨节泛白。
阿姊是他的。只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