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金姣24

汉景帝后元十六年的正月十七,未央宫举行了一场盛大而肃穆的冠礼。

太子刘彻加冠,意味着他正式成年,距离执掌这个庞大的帝国更近了一步。

金姣也出席了典礼。

她穿着宽大的公主礼服,努力遮掩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站在命妇队列的最前方。

看着高台上那个身着太子冕服、意气风发却依旧带着少年锐气的弟弟,她心中充满了骄傲。

然而,目光转向御座上主持冠礼的阿翁时,她的心却猛地揪紧了。

阿翁的脸色是那样灰败,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他努力挺直脊背,维持着帝王的威仪,金姣也能看出他是在强撑。

每一个动作都显得迟缓而费力,每一次开口,声音都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和沙哑。

那宽大的冕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冠礼结束后,刘启几乎是立刻被宫人搀扶着回了寝殿。

之后便是连绵的宫宴,金姣作为最受宠的公主,自然不能缺席。

她一次次端起水杯,应对着各方来的祝贺和试探,心却早已飞到了宣室殿。

她想去看看阿翁,却被王皇后以“陛下需要静养”、“你有着身孕不宜劳累奔波”为由,温柔而坚定地拦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金姣被各种“安心养胎”的理由困在公主府和椒房殿。

她得到的消息永远是“陛下只是偶感风寒,需要静养”、“陛下今日气色好些了”、“太医说陛下需要静心,不宜打扰”。

她送去的补品和问候都得到了回应,阿翁甚至还让人传话,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不必挂心。

她信了。

她以为真的只是一场需要时间调养的病。

毕竟阿翁之前也病重过,不是都挺过来了吗?

她甚至开始兴致勃勃地想着,等阿翁好了,要让他给未出世的外孙女/外孙取个什么名字。

直到那天午后,她午睡醒来,觉得心神不宁,想进宫看看。

却被府里的管事和侍女们团团围住,用各种理由劝阻。

甚至连韩嫣都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声音哽咽地求她:

“公主,您就听皇后娘娘的话,在府里好好安胎吧!陛下那边……有太医和皇后娘娘照料,定会无恙的。您若是贸然前去,动了胎气,叫臣……叫陛下和娘娘如何安心啊?”

金姣看着跪了满地的下人,看着韩嫣苍白惊慌的脸,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般猛地刺入她的脑海——

他们都在骗她!阿翁的病,根本不是小病!他们都在瞒着她!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多年前那个被宫人半拖半拽着带入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宣室殿、看着阿翁奄奄一息的场景,如同噩梦般再次清晰起来!

不是的!不是的!!我的阿翁,又要离开我了!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发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让开!”

她猛地推开试图搀扶她的韩嫣,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我要去见阿翁!现在!立刻!”

她像一头失去庇护被逼到绝境的幼兽,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

侍女们吓得魂飞魄散,想拦又不敢真的用力,生怕伤着她和她腹中的胎儿。

韩嫣爬起来,还想再劝,却被金姣回头那混杂着绝望、愤怒和疯狂的眼神瞪得僵在原地。

“滚!谁再拦我,我要他的命!”

金姣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凭借着湖阳公主积威之下无人敢真正触碰的禁忌(碰了怀着皇嗣的公主,万一出事就是灭顶之灾),一路跌跌撞撞,硬是闯到了未央宫宣室殿外。

殿外守卫森严,但当他们看到来人是挺着肚子、双目赤红、状若疯狂的湖阳公主时,也都迟疑了。

阻拦的动作变得软弱无力,只能徒劳地劝说着:

“公主!公主您不能进去!陛下有旨……”

“滚开!我要见阿翁!谁敢拦我!”

金姣发疯似的推开挡在面前的宦官和侍卫,指甲在他们手臂上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道紧闭的殿门,和门后那个可能即将离她而去的阿翁。

殿内的王娡和刘彻早已听到了外面的喧哗。

王娡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看向榻上的景帝。刘彻紧抿着唇,跪坐在榻前,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刘启缓缓睁开眼,听着女儿在外面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质问,深深叹了口气,声音虚弱却清晰:

“让他们……都下去吧。叫姣姣……进来。”

王娡和刘彻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担忧。

但他们不敢违逆皇帝此刻的旨意,只能躬身应道:“喏。”

王娡整理了一下情绪,带着刘彻走到殿外。

看到眼前一片混乱的景象,看到女儿散乱着头发、满脸泪痕、不管不顾要往里冲的样子,王娡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她快步上前,一把拉住金姣的手臂,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姣姣!冷静点!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

金姣猛地甩开母亲的手,赤红着眼睛瞪着她,声音破碎:

“孩子?你们都在骗我!瞒着我!阿翁都要……都要……我还管什么孩子!我要见阿翁!为什么拦着我?凭什么拦着我?这是我的阿翁啊!”

王娡被她眼中的绝望和恨意刺痛,泪水瞬间涌出。

她何尝想拦?

可她怕啊!

她怕当年那“折寿祈命”的傻事重演!

她死死攥着女儿的手,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哀求道:

“姣姣!阿母求你!就听阿母一次!陛下……陛下让你进去……但是,你答应阿母,无论如何,想想孩子,想想你自己……别再……别再犯傻了,好不好?”

金姣愣愣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隆起的小腹,汹涌的怒火和绝望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化作更深的悲恸。

她不再挣扎,只是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重重地、胡乱地点了点头。

王娡松开了手,示意宫人让开。

金姣一步一步,踉跄着走进那扇沉重的殿门。

殿内药味浓郁,光线昏暗。

刘启靠坐在榻上,脸色灰败,眼神却依旧温和,含着笑意看着她,仿佛她还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小女儿。

“阿翁……”

金姣的眼泪瞬间决堤,她快步走到榻边,小心翼翼地,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珍宝般,握住刘启那只枯瘦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

温暖的泪水濡湿了老人干涩的皮肤。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来见您……他们都骗我……阿翁……”

她泣不成声,委屈得像是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刘启感受着手背上滚烫的湿意,看着女儿哭得通红的脸颊和肿胀的眼睛,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微弱却带着笑意:

“傻姣姣……阿翁不是……不想见你……是怕……吓着朕的姣姣……和我们的小孙儿啊……”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才继续道:“你看你……哭成这样……丑兮兮的……哪还有点……公主的样子……”

金姣听着阿翁这时候还在打趣她,心里又酸又涩,哇地一声哭得更凶了,像个耍赖的孩子:

“都怪阿翁!都怪您!病了都不告诉我!我都难过死了……您还笑!哇……”

刘启被她这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逗得真想笑,却又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金姣吓得连忙止住哭声,手忙脚乱地替他拍背顺气,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咳声渐息,刘启靠在软枕上,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里充满了不舍和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