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金姣25
金姣看着阿翁虚弱得连呼吸都显得费力,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慌忙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未褪的哽咽:
“阿翁,您别说话了,省些力气……药呢?该喝药了吧?让姣姣来喂您,好不好?”
她想着,就像上次那样,只要将丹药悄悄放入药中……
刘启却缓缓摇了摇头,失笑般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了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金姣见他摇头,心头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闪过——难道阿翁已经病重到连药都喝不下了吗?连汤药都无力回天了?
巨大的恐慌让她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急急改口:
“那、那不喝药了……阿翁您渴不渴?姣姣给您倒杯水,润润喉咙也好……”
说着,她就要挣扎着站起身,想去旁边的案几上取水。
然而,一只枯瘦却异常冰凉的手,用尽了力气般,轻轻却坚定地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金姣仓皇回头,不解地望向阿翁,不明白他为何连水都不让她去拿。
刘启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虽然黯淡却依旧深邃的眼眸,极其认真、仿佛要将她刻入灵魂般,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庞。
从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到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再到因怀孕而略显圆润的下颌线条。
金姣被阿翁这异常专注的目光看得有些茫然,心底那点因为先前猜测而升起的不安愈发强烈。
良久,刘启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姣姣……阿翁……想让你发誓……答应阿翁一件事。”
金姣想都没想,立刻点头,声音急切:
“阿翁您说!莫说一件,十件百件姣姣都答应!姣姣什么都听阿翁的!”
看着她毫不犹豫的模样,刘启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心疼,但随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最后的力量,面容变得异常肃穆,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阿翁要你发誓……这一生,无论发生何事,你都绝不可……将你救人的手段,用在除了你自身之外的……任何人身上。”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金姣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放大了数倍!
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
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知道了!阿翁他知道了!
虽然阿翁只含糊地提到了“救人的手段”,并未点明那神秘的“系统仓库”和丹药,但这已足够让金姣魂飞魄散!
她最大的秘密,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原来早已被这位看似沉浸在父爱中的帝王窥破了吗?
是在什么时候?
还是更早?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瘫软下去时,刘启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以后……无论遇到任何人受伤……或是濒死……”
刘启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和不容置疑的严厉,
“哪怕那个人……是你的阿母……是你的弟弟彻儿……甚至是你的夫君、你的孩子……都不行!”
他每说出一个称谓,金姣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后已是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若是违背此誓……”
刘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金姣,
“那我这个阿翁……便永生永世,不得好死!天地共证!”
“姣姣!”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喝道,“你发誓!”
金姣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看着阿翁那双洞悉一切、充满了无尽担忧和决绝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她想问为什么,想哀求,想否认,可所有的言语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她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破碎的、充满了惶惑和恐惧的哽咽:
“阿翁……?”
这一声呼唤,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震惊、恐惧和不解。
她不明白,为什么阿翁要逼她发下如此残酷的誓言?
为什么连至亲之人濒死都不能救?
为什么要用他自己的永世来作为诅咒?
看着金姣惶然无措、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模样,刘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深的怜惜和无奈。
这个孩子,身怀如此惊人的宝藏,却偏偏生了一副柔软过甚的心肠,缺乏守护这宝藏所需的狠厉与决绝。
她将他视为真正的父亲,当年就敢壮着胆子在他药里动手脚救他。
她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可这里是未央宫,是他的天下!
当时他不过是以为自己大限已至,心灰意冷之下,用眼神阻止了要上前阻拦的暗卫,任由这孩子想给他吃什么便吃什么罢了。
谁知之后身体竟一日好过一日,甚至更胜往昔,他如何还能不明白?
这孩子定是有了非凡的际遇。
而她愿意将这际遇用于救他,这份赤诚之心,如何不让他感动,不让他更加珍爱?
然而,当他后来发现,姣姣在王皇后生下最后两个女儿身体虚弱时,竟又偷偷将药混入王娡的饮食中,他就彻底警醒了。
若他不加以约束和保护,这孩子总有一天会因这过度的善良和心软而害死自己!
此后,他倾尽所能地给予她荣宠和庇护,只望她能平安喜乐。
她怀孕,他由衷高兴,并非不担忧她的身体,而是知道她有能力自保,且有了孩子,将来他便可提拔她的子嗣,为她多添一份倚仗。
可惜,天不假年……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宿命已至,非人力可挽留。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离开之前,狠下心肠,让她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让她学会冷漠,学会自保!
刘启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金姣的手,目光灼灼地看进她的眼底:
“你看,你自以为小心翼翼,自以为一片善心能救你的阿翁、你的阿母……
可是姣姣,人心皆有私欲,朕不止你一个孩子,你的阿母也有她的父母、她的儿女和其他牵挂!
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你不能,永远不能,寄希望于他人的良知和善心!”
金姣听着阿翁这番泣血般的教诲,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担忧与维护,原本慌乱的心渐渐定了下来。
她明白了,阿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
可是……可是眼前这个即将离世的人,是她的阿翁啊!
是这世上最疼爱她、唯一知晓她秘密却从未起过贪念、反而处处为她筹谋的阿翁!
她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却带着一种执拗的坚定,毫不犹豫地从意识深处的“仓库”中取出了丹药,递到刘启唇边:
“阿翁若真有私心,便不会对姣姣说这些,更不会让姣姣发这样的毒誓!这药……这药一定能救您!您吃下去,吃下去就好了!”
刘启看着女儿执着递到唇边的丹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至极的情绪。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一次,即便吃了这仙丹,恐怕也无力回天了。
但他没有拒绝,而是顺从地张开口,任由金姣将丹药放入他口中,随意地咽了下去。
丹药入腹,一股温和的暖流散开,让他疲惫不堪的身体似乎轻松了片刻。
然而,也仅仅是片刻。
那暖流如同滴入寒潭的热水,迅速被更深的冰冷和虚无吞噬,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他的生命力,依旧在不可逆转地流逝。
金姣紧张地观察着阿翁的神色,见他脸上并未出现预期的红润,反而那层死灰之气愈发浓重,她顿时慌了:
“怎么会……怎么会没有效果?是不是不够?阿翁,我还有!还有很多!您再吃几颗!一定会好的!”
她慌乱地又取出好几颗不同的丹药,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刘启费力地抬起手,轻轻按住了她忙碌的手,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
“没用的……姣姣……阿翁的时辰……到了……宿命如此……强求不得……”
他喘息着,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急切,“发誓……我要你……亲口……发誓!”
看着阿翁瞳孔中的光彩正在快速消散,金姣终于崩溃了。
她明白,阿翁是真的要走了,无论她有多少丹药,都留不住他了。
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将她淹没,她伏在榻边,压抑许久的哭腔再也控制不住,断断续续地,开始重复阿翁要她发的誓言:
“我……金姣……在此立誓……此生……绝不将救人之术……用于自身之外……任何人……无论……至亲……或至爱……”
当说到违背誓言的后果时,她哽咽着,怎么也说不下去那句恶毒的诅咒。
刘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瞳孔涣散,却依旧执拗地瞪着她:
“继续说……啊……你难道……要阿翁……死不瞑目吗?!”
金姣看着阿翁眼中那抹不肯散去的光,心如刀割,猛地一咬牙,带着血泪般的决绝,嘶哑地喊出了最后一句:
“若违此誓……阿翁刘启……永生永世……不得好死!天地……共证!”
誓言落下的瞬间,刘启紧抓着她的手猛地一松,眼中最后那点光彩彻底湮灭,嘴角却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安详的弧度。
金姣怔怔地看着阿翁合上的双眼,感受着他手心迅速流失的温度,整个世界仿佛在她面前轰然倒塌。
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哭喊出来的哀恸:
“阿翁——!!!”
凄厉的哭声穿透了宣室殿沉重的殿门,回荡在未央宫死寂的夜空里。
殿外,一直紧绷着神经的王娡和刘彻闻声,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王娡腿一软,若非身旁侍女眼疾手快扶住,几乎要栽倒在地。
刘彻则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殿门,眼中翻涌着巨大的悲痛和一种即将喷薄而出的、复杂的情绪。
汉景帝后元十六年,帝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