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金姣26

金姣躺在床上,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头顶繁复华丽的承尘帐幔,仿佛要将那织锦的纹路一根根数清楚。

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

她的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吝啬给予。

“公主……您就喝一口吧……臣求您了……”

韩嫣跪在床边,双手捧着一碗已经反复温热过的汤药,声音哽咽,带着绝望的乞求。

他俊美的脸上满是憔悴和担忧,眼底布满红丝,显然也已许久未曾合眼。

“您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了……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就算……就算您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小主子想想啊……”

他的声音颤抖着,几乎要哭出来,他的爱人、他的珍宝,他要怎么才能救你?

可金姣毫无反应。

她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茧里,外界的一切关切、焦急、哀求,都无法穿透那层由巨大悲伤编织成的屏障。

她只觉得累,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疲惫,让她只想就这样沉沉睡去,或许在迷迷晃晃的梦境里,还能再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翁逝去后,她表现得异常“正常”。

穿着沉重的孝服,按照礼官的指引,完成一个个繁琐的祭奠仪式。

她跪在灵前,烧纸,叩首,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阿母红着眼眶过来扶她,叮嘱她节哀,保重身体,她便乖巧地点头,回到椒房殿或公主府,也会在宫人的伺候下勉强吃些东西,按时躺下休息。

她甚至还会反过来安慰悲痛欲绝的阿母和明显压抑着情绪的弟弟彻儿,让他们不必为她担心。

所有人都以为她坚强地挺过来了,毕竟她是陛下最宠爱的湖阳公主,理应有着超乎常人的承受力。

连王娡和刘彻在忙于应对窦太后趁机揽权、处理山积的政务和先帝丧仪的间隙,看到她能吃能睡,虽沉默寡言却并无过激举动,也都暗自松了口气。

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眼前焦头烂额的局面中。

然而,这脆弱的平静,在她偶然看到即将送入陵墓的、属于阿翁的陪葬品清单,并特意要求查看其中几幅阿翁生前珍藏的画卷时,被彻底打破了。

那里面,有阿翁年轻时狩猎的英姿,有他与大臣议事的场景,也有……一些日常的、看似随意的画面。

当她展开其中一幅,看到画面上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牵着一个小小的、穿着粉色衣裙的女童,在开满藤花的廊下缓缓行走时。

她一直强行构筑的心理堤坝,轰然倒塌。

画中的阿翁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耐心地对身旁的小女孩说着什么,眉眼温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而那个小女孩,仰着脸,全心全意地望着她的阿翁,小手紧紧抓着那只温暖的大手……

那是她刚被接入宫中不久,阿翁亲自带着她熟悉环境时的情景!

连她当时裙角沾到的一点泥土,都被画师细致地描绘了出来!

原来阿翁……连这样微不足道的瞬间,都让人仔细记录、珍藏了起来……

巨大的酸楚和尖锐的疼痛瞬间攫住了她,眼前一黑,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便是这般魂不守舍、滴水不进的状态。

任韩嫣如何哀求,宫人如何劝说,她都毫无反应,仿佛所有的生机都随着那幅画卷一起,被埋入了冰冷的地下。

“砰!”

内室的门被人有些粗暴地推开,一道穿着素色孝服、身影却依旧挺直的身影闯了进来,带进一股冷风。

是平阳公主刘娉。

她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韩嫣,径直走到床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金姣苍白失神的脸庞,眉头紧紧蹙起。

下一刻,她竟伸出手,一把将跪在床边的韩嫣狠狠推开!

“滚开!没用的东西!除了跪着哭求,你还会做什么?”

韩嫣被推得一个趔趄,手中的药碗险些摔落,他慌忙护住,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只是将头垂得更低,默默跪行到一旁,将位置让了出来。

刘娉不再理会他,俯下身,双手抓住金姣的肩膀,用力将她从瘫软的状态中拉坐起来,迫使她面对着自己。

她的眼神逼近,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怒火和痛楚,声音又冷又硬,如同冰碴:

“金姣!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你以为全天下就只有你一个人失去了阿翁吗?!”

金姣被她晃得头晕,眼神依旧涣散,没有焦点。

刘娉见她这副模样,怒火更炽,声音陡然拔高:

“是!阿翁是最疼你!可他还是我们的父亲!是阿母的丈夫!是太子的父皇!你难过,你伤心,难道阿母和太子就不难过吗?!”

“你现在怀着身孕,是阿翁盼了多久的孙辈!

阿母和太子现在一边要操持阿翁浩大的丧仪,一边要应对虎视眈眈的窦太后和朝堂上那些心思各异的臣子,每天焦头烂额,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

即便这样,他们还要时时刻刻担心你的身子!你就不能让他们省点心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你说啊!你是不是非要折腾掉肚子里这块肉,让阿翁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你才满意吗?!”

刘娉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砸向浑浑噩噩的金姣。

恍惚间,金姣似乎被这激烈的情绪刺穿了些许麻木。

她看着刘娉因愤怒和悲伤而泛红的眼睛,干涩的眼眶突然一阵酸胀,大颗大颗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划过她苍白的面颊。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哽咽着,用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喃喃:

“我……我想要阿翁……我只想要阿翁回来……”

这句话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刘娉满腔的怒火像是被瞬间浇灭,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她喉咙一哽,用力咽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哭声,眼圈也迅速红了起来。她看着金姣,眼神复杂,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难以言喻的讽刺。

“你想要阿翁……”

刘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颤抖,

“是,你当然想要阿翁。你拥有阿翁阿母全部的爱,他们把你捧在手心里,既怕太阳太大晒伤了你,又怕雨滴太小润泽不了你。可我呢?”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委屈和苦涩:

“金姣,我才是阿翁和阿母名正言顺的第一个女儿!可我从小得到的是什么?是‘你要端庄’,‘你要有长女风范’,‘你要让着妹妹’!

我连阿翁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你以为我就不难过吗?我的心就不是肉长的吗?!”

金姣的嘴唇开开合合,看着刘娉眼中那真实的痛楚,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是啊,她是既得利益者,她享受着阿翁阿母毫无保留的偏爱,她怎么会不知道刘娉的处境和感受?

只是她一直自私地享受着这份偏爱,从未想过,也不愿去想这份偏爱背后,另一个女儿所承受的失落和委屈。

阿翁错了,她一点也不柔软,她这个人啊,自私、狡诈,恨不得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她的。

只是她所有所有的柔软,都毫无保留地给了阿翁和阿母。

可现在,她没有阿翁了啊!!!

就在这时,刘娉突然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一个卷轴,有些粗鲁地塞到了金姣怀里。

金姣下意识地接住,低头一看,瞳孔骤然收缩——这正是那幅让她崩溃的、描绘着阿翁牵着她走在廊下的画卷!

它本应作为阿翁的心爱之物,永远陪伴他长眠于陵墓之中!

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刘娉。

刘娉别开脸,避开她的视线,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意味:

“我派人悄悄拿出来的,就这一幅,没人知道。”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阿母和太子那边,应该是清楚的。不然,我也不可能做得这么……悄无声息。”

金姣瞬间明白了。

这或许是阿母和彻儿默许的,他们知道这幅画对自己的意义。

不忍心它被永远埋没,却又不能明着违背礼制,只能通过刘娉的手,用这种隐秘的方式,将这份念想留给她。

她紧紧地将画卷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奔流,而是带着复杂难言的感激。她看向刘娉,哽咽着道:

“……谢谢……娉儿妹妹……”

刘娉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这声感谢。

她只是背对着金姣,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声音硬邦邦地扔下一句:

“好好活着,别辜负了……那么多人的心意。”

说完,她抬步向门外走去,脚步略显匆忙。

经过依旧跪在地上的韩嫣时,她似乎顺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下,带着明显的不满和迁怒。

韩嫣闷哼一声,依旧低着头,默默承受了。

刘娉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金姣低下头,迫不及待地、小心翼翼地再次展开那幅画卷。

画面上,阿翁的笑容依旧温和,小小的她依旧满心依赖。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将那份永恒的温暖封存在笔墨之间。

只记当时还年少,廊下花正好,阿翁掌心暖。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画中阿翁的轮廓,泪水一滴滴落在裱糊的绫边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她赶紧擦掉眼泪怕毁了画卷。

看了许久,她才极其小心地将画卷重新卷好,紧紧抱在胸前,仿佛从中汲取了某种力量。

她抬起头,没有看韩嫣,对着门外守候的宫人,用虽然沙哑却清晰了许多的声音吩咐道:

“把药和饭食端进来吧。”

她会好好活下去的。

带着对阿翁无尽的思念,带着阿母和彻儿的担忧,甚至……带着刘娉那别扭的关怀,好好地、坚强地活下去。

阿翁,姣姣答应过您的,会好好的。

韩嫣听到她的话,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几乎是扑到床边,激动得语无伦次:

“公主!您……您想通了?太好了!臣这就去!这就去给您拿!”

看着韩嫣慌忙去张罗的背影,金姣将怀中的画卷抱得更紧了些,缓缓闭上了眼睛。

眼泪依旧无声地流淌,但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原,似乎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些许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