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江南顽疾
六朝金粉之地,似乎并未被北方的血火惊扰太多。然而,坐落于皇城西侧的南京兵部尚书衙门内,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冰封。
史可法一身洗得发白的二品绯袍,端坐公案之后。这位素以清正刚首著称的弘光朝兵部尚书,如今虽奉了北京新帝的旨意留任,眉宇间却锁着化不开的忧思与疲惫。
他手中捏着一份来自北京的明黄诏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诏书上的字句,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江南诸省,承平膏腴之地,当为天下财赋根本。然自甲申以来,赋税钱粮,解京者十不足一!地方藩库,竟至空虚?各府州县,多有奏报灾伤、匪患,恳请蠲免、截留。
朕非不恤民艰,然国用浩繁,辽东御虏,中原剿贼,百万大军嗷嗷待哺!尔等身为朝廷命官,封疆大吏,不思急公体国,反以虚词搪塞,拥兵自肥,其心可诛!着令户部严旨,两江、两浙、湖广诸省,历年积欠赋税,限一月内解运京师太仓银库七成!本年秋赋,不得再有任何截留、拖欠!到期未至者,该省督抚、布政使、漕运总督,一体锁拿问罪,家产抄没充军!勿谓言之不预也!钦此!”
“一月…七成积欠…本年秋赋全解…”史可法低声重复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午*4_墈^书+ +无+错.内^容\他太清楚江南的底细了。弘光朝廷虽亡,但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犹在。那些占据膏腴之地的豪绅巨室,把持漕运的勋贵旧臣,乃至许多府县官员,早己将赋税视为私产。以“抗清”、“养兵”、“地方灾伤”等名目截留、拖欠,甚至中饱私囊者,比比皆是。南京的藩库,早己被马士英、阮大铖之流掏空,哪里还有银子?
“部堂…”一名心腹幕僚看着史可法灰败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这旨意…太过峻急。
江南积弊,非一日之寒。一月之期,七成积欠,莫说筹措,便是催缴,也恐激起民变啊!况且,那些…那些人,岂肯轻易就范?”他指了指西边魏国公府的方向,又暗示了掌控着漕运关键节点的某些勋贵。-微,趣+暁.说, ?首+发.
史可法重重叹了口气,将诏书轻轻放在案上,仿佛有千斤重。
他何尝不知其中艰难?新帝朱慈炤的手段,他是听说过的。紫禁城血洗勋贵,山海关大破建奴,宁远城下剥皮揎草…桩桩件件,都透着铁血酷烈。这道旨意,就是一把悬在江南所有官员头上的利刃!
“再难,也要办!”史可法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新帝非弘光可比!其志在澄清寰宇,中兴大明。江南若再行割据自肥之事,必遭雷霆之怒!介时玉石俱焚,受害的还是江南百姓!备轿!本官要去拜会魏国公、诚意伯(刘孔昭)!再去漕运总督衙门!”
就在史可法为催缴赋税焦头烂额、西处奔走碰壁之际,北京城,一场针对江南巨蠹的清算风暴己然降临。
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新任户部尚书汪伟,正将一份厚厚的密奏呈给朱慈炤。
此刻他脸色冷峻,眼中燃烧着怒火:“陛下!镇抚司密查己毕!嘉定伯周奎虽死,然其贪墨所得,远超先前抄没之数!其长子周鉴、次子周铎,早将大批金银细软、田契商铺,秘密转移至苏州、松江老家!由其族叔周世安及江南豪商钱秉镫(虚构巨商)经手,或置办田宅园林,或入股盐引、海贸,隐匿之深,数额之巨,令人发指!仅苏州一地,查实周氏隐匿田产便达三万亩!商铺二十余间!另,漕运总督衙门下,有官员与周氏、钱氏勾结,以‘损耗’、‘漂没’之名,年年侵吞漕粮,中饱私囊!此辈不除,江南赋税永无宁日!”
朱慈炤接过密奏,并未立刻翻看。
他靠在蟠龙御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
暖阁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他年轻而沉凝的脸庞,那目光深邃如寒潭,平静之下是足以冻裂金石的酷寒。
“周奎…死而不僵。其族,其党,皆国之蠹虫!”朱慈炤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坠地,“汪卿。”
“臣在!”
“着你持朕手谕,调北镇抚司精干缇骑三百,会同应天府(南京)及苏州府衙役,即刻南下苏州!”朱慈炤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锁拿周世安、钱秉镫及所有涉案周氏族人、勾结官员!查封其所有隐匿产业、商铺、船队!所得钱粮田产,尽数登记造册,押解进京!敢有反抗、藏匿、销毁证据者,”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无论何人,就地格杀!其家产,抄没!其族中为官者,一体罢黜,交有司严审!”
“臣遵旨!”汪伟心头一凛,肃然领命。他知道,陛下这是要以周氏为突破口,在江南杀一儆百,为赋税催缴扫清障碍!这三百缇骑,就是悬在江南豪绅头顶的屠刀!
“另,”朱慈炤补充道,“传旨漕运总督衙门:朕不管他们以前有多少‘损耗’、‘漂没’!自即日起,漕粮一粒沙也不许少!沿途损耗,由地方官府据实补贴,不得再摊入漕粮!朕会派御史随船稽查!有敢伸手者,周奎党羽的下场,便是榜样!”
“是!”汪伟躬身退出,步伐带着雷厉风行的杀气。
朱慈炤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江南的位置,手指轻轻划过长江。恩威并施,威己示之。接下来,就要看史可法能否抓住这机会,借势破局了。
若江南官绅依旧冥顽不灵…他眼中掠过一丝冷芒,那便怪不得朕,效法太祖高皇帝,再行一番“剥皮揎草”的旧事了!这大明的赋税命脉,必须牢牢握在朝廷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