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江南暗涌
书房内,檀香袅袅。钱谦益一身居家的道袍,须发己见霜色,端坐书案后,手中捧着一卷《春秋》,眼神却飘忽不定。对面坐着几位同样衣着素雅、气质儒雅却难掩焦虑的士绅,为首者是原南京户部侍郎顾锡畴。
“牧斋公(钱谦益号),”顾锡畴放下茶盏,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北边那位‘活阎罗’汪伟,奉旨查抄隐匿赋税,手段酷烈,苏州周氏、钱氏殷鉴不远!如今他的缇骑己至应天,风声鹤唳。那催缴积欠和本年秋赋的圣旨,措辞之严,前所未有!我等...该如何应对?”
另一名士绅接口道:“是啊,牧斋公。我等并非有意抗税,实乃连年战乱,地方凋敝,大户亦多困顿。且江南赋税本重,若依旨意,七成积欠一月内解京,秋赋不得截留分毫,无异于杀鸡取卵!江南元气大伤矣!”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况且...,为筹‘勤王’之饷,我等确也...经手了些钱粮,账目上...恐难周全啊。”
钱谦益缓缓放下书卷,手指在光滑的黄花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沉凝,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诸位稍安勿躁。′如~雯_徃^ /首¢发?陛下初登大宝,锐意中兴,急于聚敛财赋以充辽东军资、中原剿饷,情有可原。然治国之道,当张弛有度。江南乃国家财赋根本,竭泽而渔,智者不为。”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继续道:“至于过往账目...弘光朝事,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为保江南半壁,何错之有?陛下乃明君,岂会不察此中情由?我等只需联名上疏,陈明江南实情,恳请陛下体恤民艰,宽限时日,酌减数额。同时,将各家所能筹措之钱粮,先行解送部分,以示恭顺忠心。法不责众,陛下当能体察我等拳拳之心。”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安抚了众人,又暗示了“法不责众”和“过往有理”,更将拖延和讨价还价包装成了“体恤民艰”和“恭顺忠心”。众人闻言,脸色稍霁,纷纷点头。
“牧斋公高见!”
“正当如此!我等联名上疏!”
“对,先解送部分,堵住那汪阎罗的口!”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管家惊慌失措的声音:“老爷!老爷!不好了!北镇抚司...北镇抚司的韩千户...带人把...把府邸围了!”
“什么?!”钱谦益手中茶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水溅湿了他的道袍下摆。\小_说+C?m,s, ?耕?芯\醉~全¨他脸上的从容瞬间消失,血色褪尽,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圈椅。
书房内众人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得跳了起来,面无人色。
“围...围府?他们怎么敢?!”
“牧斋公!这...这可如何是好?!”
钱谦益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名士风范,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恐惧。他整了整衣冠,沉声道:“慌什么!老夫乃两朝帝师,东林魁首,门生故旧遍天下!清者自清!随老夫出去,看那鹰犬敢奈我何!”
话虽如此,当他推开书房门,看到前院景象时,一颗心还是沉到了谷底。
钱府朱漆大门洞开。门外,数十名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北镇抚司缇骑,按刀肃立,眼神冷冽如冰,将大门堵得水泄不通。街巷两端己被清场,气氛肃杀。为首一人,正是千户韩烈!他按刀而立,身形挺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股生人勿近的铁血煞气。他身后,还跟着几名身着户部主事服色的文吏,手持算盘和账簿。
府内的丫鬟仆役早己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廊柱后不敢露头。
“韩千户!”钱谦益强作镇定,走到院中,对着韩烈拱了拱手,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不知千户大人率众驾临寒舍,所为何事?如此阵仗,恐惊扰邻里,有损朝廷体面吧?”
韩烈目光如电,扫过钱谦益和他身后那群面如土色的士绅,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他并未还礼,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份盖有鲜红大印的公文,唰地一声展开,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传遍整个院落:
“奉旨!查前礼部侍郎、东宫讲官钱谦益,身负朝廷厚恩,不思报效,反于弘光伪朝期间,勾结马士英、阮大铖等逆党,以‘助饷’、‘募兵’为名,把持江南赋税,巧立名目,大肆截留、贪墨国帑!数额之巨,骇人听闻!更于新朝肇始,阳奉阴违,串联地方,抗拒圣命,拖欠赋税,其行可诛!着北镇抚司千户韩烈,即行锁拿钱谦益,并查封其府邸、田产、商铺,一应账簿文书,尽数封存待勘!涉案人等,一体拿问!敢有阻挠者,以抗旨论处,格杀勿论!钦此!”
“轰!”
如同晴天霹雳在众人头顶炸响!钱谦益眼前一黑,踉跄后退一步,被身后的顾锡畴勉强扶住。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指着韩烈:“你...你血口喷人!老夫...老夫忠心体国...何曾贪墨...定是...定是有人构陷!老夫要面圣!老夫要见陛下!”
韩烈根本不为所动,冷冷道:“钱侍郎,证据确凿,圣旨在此,容不得你狡辩。拿下!”他一挥手,身后如狼似虎的缇骑立刻扑上,两人反剪钱谦益双臂,熟练地用绳索捆了个结实。
“放开我!尔等鹰犬!构陷忠良!老夫无罪!老夫要面圣申冤!”钱谦益挣扎着,斯文扫尽,嘶声力竭地叫喊,涕泪横流。
“搜!”韩烈看都不看他,再次下令。
缇骑们迅速散开,如同抄家的虎狼,冲入钱府各处。砸开库房,撬开地窖,翻检书房!成箱的金锭银锭、古玩字画、珍本古籍被抬出院子;厚厚的地契、房契、盐引、钱庄票据被搜出;更有一箱箱标注着“弘光元年某府助饷”、“某县截留漕折银”字样的秘密账簿被翻了出来!
“报千户!后园假山下发现密室!藏银不下三十万两!”
“报!书房暗格,搜出与松江徐家、扬州盐商私通分赃书信!”
“报!库房夹层,藏有上好苏绣、蜀锦数千匹!”……
一份份铁证被汇集到韩烈面前。那几位前来议事的士绅,早己吓得瘫软在地,屎尿齐流,被缇骑一并锁拿。
看着堆积如山的罪证,看着被翻得一片狼藉的百年府邸,看着自己被捆得如同待宰的猪羊,钱谦益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抽空。他停止了徒劳的挣扎,瘫软下去,老泪纵横,口中喃喃:“完了...全完了...陛下...你好狠的手段...”他知道,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连同东林魁首的清誉,都在这一刻轰然倒塌。汪伟这把“活阎罗”的刀,精准而狠辣地斩落,宣告着新帝对江南盘根错节势力的铁血清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