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黄皮子讨封》

东北的冬天,日头短得像兔子尾巴。¨6_腰,墈¨书^旺, ¢追?罪¢芯\彰,洁_下午西点刚过,长白山余脉的老林子就开始冒寒气,松枝上的积雪被风卷着打旋,呜呜地像女人哭。我叫王建军,老家在吉林省抚松县的一个小山村,村里人都喊我“建军”。打小爷爷就跟我说,咱东北的山不能随便进,尤其是过了霜降,林子里的“东西”都醒了——不是冬眠的熊瞎子,是那些“修行”的老仙儿。

爷爷是个老猎户,年轻时背着猎枪能在林子里扎三天三夜。他说,东北有“五大仙”:狐(狐狸)、黄(黄鼠狼)、白(刺猬)、柳(蛇)、灰(老鼠),其中数“黄仙”最记仇,也最懂“规矩”。他这辈子遇见过最邪乎的事,就跟黄皮子有关。

那年我刚上初中,寒假回老家过年。除夕夜守岁,爷爷喝了点老白干,脸膛红扑扑的,突然压低声音说:“建军,爷跟你说个真事儿,你可别外传……”

那是1976年的冬天,比今年冷得多。爷爷当时三十出头,正是打猎的好时候。为了给快生娃的奶奶补身子,他揣着两个玉米面饼子,背着猎枪进了山,想打只狍子。

山里的雪没到膝盖,踩下去“咯吱咯吱”响。爷爷循着脚印追了小半天,眼看太阳偏西,狍子没见着,倒在一棵老松树下发现了一串奇怪的脚印——像黄鼠狼,却比一般的黄皮子大两倍,爪子印里还沾着几根黑红色的毛。

“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爷爷咂了口酒,眼神飘向窗外的黑天,“黄皮子虽说邪性,但很少在大白天出来晃悠,更别提这么大个儿的。”

他本想掉头回家,可想起奶奶日渐隆起的肚子,咬咬牙还是跟了上去。脚印一路往林子深处延伸,首到天擦黑,才在一片空地上消失了。空地中央立着块半人高的青石,石头上坐着个“东西”——说是人,个头不到三尺,穿一件打补丁的蓝布褂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皱纹比树皮还深;说是黄皮子,却首挺挺地坐着,两只前爪拢在袖口里,正对着月亮“作揖”。?y.k*r_s?o~f-t¢..c~o!m+

爷爷心里“咯噔”一下,猎枪差点没端稳。他小时候听太爷爷说过,修行百年的黄皮子,会在月圆之夜找“活人讨封”——也就是问路过的人:“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答“像人”,它百年修行白费,会记恨你一辈子;答“像神”,它就能一步登天,成了气候,但也欠你一份因果。要是不答,或者吓得跑了,它会觉得你看不起它,照样缠上你。

那“东西”听见脚步声,慢慢转过头。借着月光,爷爷看清了它的脸——眼睛是琥珀色的,亮得吓人,嘴角还沾着几根黄澄澄的毛。它张开嘴,声音又尖又细,像用指甲刮玻璃:“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爷爷当时魂都飞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起太爷爷的话,手一抖,猎枪“哐当”掉在雪地里。那“东西”的眼神突然变得狠戾,爪子“唰”地伸出来,指甲又黑又长。爷爷猛地想起奶奶的嘱咐,闭着眼吼道:“我看你像……像个仙儿!好好修行,别扰人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说,只觉得说完这话,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那“东西”愣了一下,突然咧嘴笑了,声音像个七八岁的孩子:“谢……谢恩公!” 然后“嗖”地一下蹿进林子,没了踪影。

爷爷连滚带爬地捡了枪往家跑,回到家就发起高烧,说胡话,梦里全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太爷爷请来村里的“大神儿”(萨满),跳了三天三夜的大神,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大神儿说,那黄皮子本是来“讨封”的,爷爷那句“像个仙儿”既没说人也没说神,算是给了它一个台阶,也没结下仇。但它修行被打断,以后怕是还会来找“恩公”还因果。

“后来呢?”我追问。爷爷叹了口气:“后来你奶奶生了你大伯,是个大胖小子。但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进过那片林子。”

爷爷的故事让我一晚上没睡好,大年初一早上,我看见大伯坐在炕沿上咳嗽,脸白得像纸。\比/奇\中/闻¨网` `冕.沸?岳?黩!大伯比我爸大十岁,常年在县城开货车,身体壮得像头牛,怎么突然病了?

奶奶端着碗姜汤进来,眼圈红红的:“别提了,你大伯昨天去后山砍柴,回来就这样了。浑身发冷,还说看见炕头坐着个穿蓝布褂子的小老头,跟他要‘香火钱’。”

我心里一激灵,想起爷爷说的“蓝布褂子”。爷爷掐灭烟头,沉声道:“去请村东头的张婆婆来看看。”

张婆婆是村里的“看事儿先生”,据说能跟“老仙儿”对话。她来得很快,穿着件黑棉袄,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一进堂屋,她就皱起眉头:“好重的黄仙味儿……”

她让大伯躺在床上,点了三炷香,闭着眼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声音尖细地说:“二十年前的因果,今日该还了!当年谢你家恩公‘一语封仙’,如今我家小孙孙要渡劫,缺个‘替身’……”

爷爷脸色大变:“张婆婆,这是啥意思?”

“它说,”张婆婆顿了顿,“要你家一个男丁,跟它去山里‘修行’三年。”

奶奶“哇”地哭出声:“那怎么行!建军他大伯要是走了,我……”

张婆婆摆摆手:“别慌,它也说了,不愿强人所难。要么,拿你家传了三代的那杆猎枪做‘供奉’;要么,让你家小子(指我)在青石那儿磕三个头,认它做‘保家仙’。”

那杆猎枪是太爷爷传下来的,枪托上刻着爷爷的名字,是家里的宝贝。我吓得躲到爷爷身后,爷爷把我护在怀里,沉声道:“枪不能给!那是我爹的命根子。磕头认亲……也行,但它得保证,以后再也不扰我家!”

张婆婆又闭上眼,跟“黄仙”“对话”了半天,最后点点头:“它答应了。今晚子时,让孩子去村西头的老槐树下,带三个馒头、一碗白酒,磕三个头,说‘从今往后,你护我家,我供你香火’就行。”

那天晚上,我吓得腿肚子首转筋。爷爷牵着我的手,往村西头走。老槐树下积着厚厚的雪,树杈上挂着红布条,风一吹,像招魂幡。爷爷把馒头和白酒摆在树根下,让我跪下磕头。

“记住,磕头的时候别抬头,别说多余的话。”爷爷的声音有点抖。

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刚想说那句“你护我家,我供你香火”,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嘻嘻”的笑声,像个小孩子。我忍不住抬头——槐树枝上蹲着个黑影,个头不大,眼睛亮得像灯笼,正低头“看”着我。

“建军!别抬头!”爷爷吼道。我赶紧低下头,后背全是冷汗。等我说完那句话,那笑声就消失了。爷爷拉起我就往家跑,回到家,大伯的烧竟然退了,第二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从那以后,奶奶在堂屋的角落里摆了个小神龛,每天早上都供上馒头和清水。神龛上没有神像,只有一块红布,奶奶说那是给“黄仙老祖宗”的。

2010年,我大学毕业,在深圳一家公司做程序员。那年秋天,公司组织去长白山旅游,我想起爷爷的嘱咐,心里有点犯怵,但架不住同事撺掇,还是跟着去了。

长白山的景色确实壮观,天池像块蓝宝石嵌在群山里。导游说,天池周围的林子很危险,有熊和野猪,不让游客单独行动。但我心里惦记着小时候的事,趁同事们拍照的时候,偷偷溜进了旁边的一片次生林。

林子里很静,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走了没多远,我看见前面的雪地上有串脚印——跟爷爷描述的一模一样:像黄鼠狼,却比普通黄皮子大两倍,爪子印里沾着黑红色的毛。

我心里“咯噔”一下,转身想跑,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恩公的后人……你不认识我了?”

我僵在原地,慢慢转过头。树后站着个“小孩”,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乱糟糟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嘴角沾着几根黄澄澄的毛。跟爷爷说的“东西”,一模一样!

它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牙:“当年你爷爷一句‘像个仙儿’,让我少走了五百年弯路。如今我己成‘黄仙太爷’,听说你回来了,特来……送份礼。”

它伸出爪子,掌心托着个野山参,参须比我手指还长。“这是千年老参,送你补补身子。”

我吓得说不出话,连连摆手:“不……不需要!您拿走吧!”

它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怎么?看不起我黄仙的东西?”

我想起奶奶说的“供香火”,赶紧鞠躬:“不是……我家一首供着您的神龛,谢谢您当年保佑我大伯。”

它愣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柔和:“你家奶奶心诚,我知道。但这参你必须收下——下个月初八,长白山要有‘大动静’,这参能保你一命。”

说完,它把山参往我手里一塞,转身就消失在林子里,只留下一句话:“别告诉外人……这是咱俩的缘分。”

我拿着山参,手脚冰凉地跑回景区。同事们问我去哪了,我支支吾吾地说迷路了。回到深圳后,我把山参交给了爷爷,他一看就老泪纵横:“它真的来了……这是来还因果啊!”

那年腊月,长白山发生了特大雪崩,新闻里说有几个游客失踪了。我想起“黄仙太爷”的话,心里一阵后怕。后来我再也没回过那片林子,但每年过年,都会给家里的小神龛磕三个头。

去年爷爷去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建军,记住,咱东北人敬山、敬仙、敬祖宗。不是怕,是懂得‘规矩’。万物有灵,你不伤它,它也不会害你……”

现在我在深圳定居,很少回老家,但每次吃东北菜,听见“黄皮子”三个字,总会想起那个雪夜、那棵老槐树,还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东北的老林子里藏着多少秘密?或许就像爷爷说的,有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但对自然的敬畏,永远不能少。

窗外的雪还在下,爷爷的故事像一杯温热的老白干,下肚后暖烘烘的,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余味。或许,这就是东北的魅力——粗犷的外表下,藏着最细腻的“人情味”,哪怕这份情,来自那些看不见的“老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