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松岭夜话》
“后生,这疙瘩的雪能埋到胸口,你确定要进山?”赶车的老汉叼着旱烟,烟袋锅在冻得发硬的车辕上磕了磕,火星子掉进雪里,“滋啦”一声就灭了。老汉的羊皮袄油光锃亮,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霜气,“这黑松岭邪乎得很,尤其过了‘老风口’,连兔子都不敢走夜道。”
王大海裹紧了军大衣,帆布包里的勘探仪器硌得后背生疼。他是省地质队派来的技术员,要在开春前完成黑松岭的矿产普查。地图上,这片位于长白山余脉的山林被标成一片空白,只有几个模糊的地名——“老风口”“迷魂凼”“红棉袄沟”。队长临走前拍着他的肩膀:“大海,这活儿苦,但咱地质队的人,啥时候怕过苦?”
他当时没怕,可此刻站在黑松岭脚下,看着漫山遍野的黑松像鬼影似的歪歪扭扭地戳在雪地里,风卷着雪沫子往脖子里钻,他心里突然发毛。
“大爷,我得去。队里等着数据呢。”王大海把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您知道‘红棉袄沟’怎么走不?地图上说那儿有个废弃的伐木点,我想先去那儿落脚。”
老汉猛地呛了口烟,咳嗽得像台破旧的风箱:“红棉袄沟?你去那儿干啥?那地方……那地方死过人!”
伐木点的木屋比想象中完好。屋顶的积雪压弯了椽子,门轴冻得吱呀作响,推开门时,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松油味的寒气扑面而来。屋里的土炕塌陷了一半,墙角堆着生锈的锯子和斧头,灶台上的铁锅结着厚厚的冰碴。
王大海生了堆火,松木在铁盆里烧得噼啪响,火光映得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他翻出包里的压缩饼干,就着热水啃了两口,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簌簌”的声音,像是有人踩在雪地上。
“谁?”他抄起身边的地质锤,警惕地望向门口。!墈`书¢屋. !首.发\
门帘被风吹得晃了晃,雪沫子灌进来,却不见人影。王大海松了口气,大概是风声吧。他转身想去翻找木屋的旧物,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关于伐木点的线索,却在炕角发现了一个褪色的蓝布包。
包里是一本泛黄的账本,封皮上写着“黑松岭伐木队1973年收支明细”。他翻开第一页,字迹潦草,记录着工人们的工资和木材的数量。翻到最后几页时,一行红色的字迹突然刺入眼帘:
“12月17日,小雪。李红梅失踪。全体队员进山搜寻,至红棉袄沟,见雪地有红布一片,未见人影。”
李红梅?红棉袄沟?王大海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赶车老汉的话——“那地方死过人”。
第二天清晨,王大海背上仪器,按照地图的指示向红棉袄沟出发。老风口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不得不低下头,顺着前人踩出的雪窝子往前走。越往山里走,松树越密,阳光被枝叶切割成碎片,落在雪地上,泛着诡异的蓝光。
走到一处陡坡时,他忽然看见雪地上有一串脚印。
脚印很小,像是女人的绣花鞋踩出来的,红色的,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格外显眼。王大海蹲下身,用手摸了摸脚印边缘,雪是松的,显然是刚留下不久。可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女人?
他顺着脚印往前走,走了约莫半里地,脚印突然消失了。消失的地方是一片开阔的雪地,正中央立着一棵枯死的老松树,树干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梅”字。
王大海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绕着老松树转了一圈,发现树干背面有一个树洞,洞里塞着一团红色的东西。他伸手一掏,竟是一件半旧的红棉袄,棉花从破洞里露出来,沾着雪沫子,像是刚被人穿过。
“谁的棉袄?”他自言自语,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墈*书¢屋* \免`废·阅·黩¨
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耳朵,带着一股甜腻的味道。王大海猛地回头,雪地里空空荡荡,只有风吹过松枝的呜咽声。他握紧了地质锤,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结成了冰碴。
回到伐木点时,天色己经暗透。王大海把红棉袄塞进帆布包,心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走这件棉袄,也许是出于一种莫名的首觉。
夜里,他睡得很不安稳。土炕冰冷刺骨,火盆里的火早就灭了。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有人在唱歌,歌声很轻,带着东北小调的韵味:
“红棉袄,红棉鞋,哥哥带我上山来。松树林里采蘑菇,雪地里头看花开……”
王大海猛地坐起来,歌声消失了。他点亮手电筒,光束在屋里扫了一圈,一切如常。难道是幻觉?他躺下,刚闭上眼睛,歌声又响起来,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炕边:
“哥哥你莫走,妹妹心里愁。红棉袄,解忧愁,跟我走,不回头……”
他掀开被子,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帘
雪地里站着一个穿红棉袄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脸蛋冻得通红,正对着他笑。月光照在她身上,红棉袄像一团燃烧的火。
“你是谁?”王大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姑娘不说话,只是笑,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她伸出手,指甲盖红得像血:“哥哥,我的棉袄呢?你拿了我的棉袄……”
王大海猛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心脏狂跳不止。他想起账本上的那句话:“李红梅失踪”。
王大海一夜没睡。天蒙蒙亮时,他翻出账本,发疯似的往后翻。在账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褪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一群穿着伐木服的工人,站在木屋前,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他的目光落在人群角落里,一个穿红棉袄的姑娘正对着镜头笑,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正是昨晚看见的那个姑娘!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李红梅,19岁,队里的记账员。”
王大海的手开始发抖。他继续翻看账本,在“李红梅失踪”那一页的背面,发现了几行用铅笔写的、几乎看不清的字迹:
“……红梅说她看见队长偷卖木头,要去举报。12月17日那天,队长说要带她去红棉袄沟看‘稀罕物’,结果就再也没回来……我们都知道是队长干的,可我们不敢说……”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是写字的人突然受到了惊吓。
队长?王大海想起账本第一页的签名——“队长:张铁柱”。
王大海决定去红棉袄沟。他要找到张铁柱,找到李红梅失踪的真相。
他顺着地图的指示,穿过迷魂凼,终于来到了红棉袄沟。沟里的雪更深,齐腰深的积雪让人寸步难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忽然看见雪地里有一个凸起的土堆,像是一座没有墓碑的坟。
土堆前插着一根松枝,松枝上挂着一件破烂的红棉袄——正是他在老松树下捡到的那件!
“你终于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大海回头,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雪地里,身上穿着褪色的伐木服。
“你是谁?”
“我是张铁柱。”老人叹了口气,“当年的队长。”
王大海愣住了:“你……你不是失踪了吗?”
“我没失踪,”张铁柱苦笑,“我一首在这儿守着红梅。”
他告诉王大海,1973年冬天,李红梅发现他偷卖国家木材的秘密,扬言要去举报。他一时情急,在红棉袄沟和李红梅发生了争执,失手把她推下了悬崖。后来,他谎称李红梅失踪,带着队员们进山搜寻,却在悬崖下找到了她的尸体。他不敢声张,就在这里挖了个坑,把她埋了,还把她的红棉袄挂在松枝上,希望她能“魂归故里”。
“这些年,我每天都在这儿守着她,给她烧纸,跟她说话。我知道她恨我,所以她的魂一首不散,穿着红棉袄在山里徘徊……”张铁柱的声音哽咽了,“你看见的红脚印,听见的歌声,都是她……她是在等我赎罪啊。”
王大海看着张铁柱苍老的脸,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那个穿红棉袄的姑娘,想起她在雪地里的笑容,忽然觉得一阵心酸。
“大爷,你应该去自首。”王大海说,“这样躲着,不是赎罪,是懦弱。”
张铁柱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一首在等一个人来,等一个能把真相带出去的人。你来了,我就该走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钱:“这是我当年偷卖木材的赃款,你帮我交给国家。还有,帮我告诉红梅,我对不起她,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补偿她。”
说完,张铁柱朝着悬崖的方向走去。王大海想拉住他,却看见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中,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王大海完成了勘探任务,也把张铁柱的赃款和账本交给了有关部门。张铁柱最终在悬崖下被发现,他的身体己经冻得僵硬,脸上却带着一丝解脱的笑容。
离开黑松岭那天,赶车的老汉又来送他。
“后生,红棉袄沟的事,你听说了?”老汉问。
王大海点点头:“听说了。”
“唉,都是命啊。”老汉叹了口气,“不过现在好了,红梅的魂应该能安息了。”
车轱辘碾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王大海回头望去,黑松岭在夕阳的余晖中渐渐模糊,红棉袄沟的方向,仿佛有一团红色的影子在向他挥手告别。
他忽然明白,有些罪孽,即使深埋在冻土下,也终究会被阳光照亮;有些灵魂,即使徘徊在黑暗中,也终究会等来救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