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唇枪舌战

数日后,那辆风尘仆仆的黑色轿车,历经颠簸,终于驶抵济南城下。

没有仪仗,没有通报,杨宇霆让卫士在城外等候,自己整了整略显褶皱的长衫,竟真如一个普通访客般,步行至城门,向守军士兵递上了一张只写着“奉天杨宇霆”的名帖。

消息如同炸雷般迅速传回司令部。

牛天赐正在与部下议事,闻报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又带着几分玩味的光芒。

“杨宇霆?孤身一人?步行入城?”他重复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好一个杨邻葛!好一个单刀赴会!有胆色!请!立刻有请!不,我亲自去迎!”

牛天赐果然亲自来到司令部大门外,只见杨宇霆负手立于阶下,面带淡笑,虽风尘仆仆,却气度从容,仿佛不是深入险地,而是故友来访。

“邻葛兄!真是天大的惊喜!”牛天赐大步上前,热情地握住杨宇霆的手,力度恰到好处,“怎不提前知会一声?小弟也好扫榻相迎,这岂不是怠慢了贵客!”

杨宇霆笑着回礼:“冒昧来访,还望天赐兄海涵。在北平时常听闻天赐兄治理山东,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宇霆心向往之,按捺不住,便自作主张来了,想亲眼看看,也当面向天赐兄讨教一番。”

两人把臂言欢,笑语寒暄,仿佛至交好友,全然看不出半分南北对峙、大军压境的紧张。

牛天赐将杨宇霆请入司令部最好的客房,吩咐设宴接风,极尽地主之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看似融洽无比。

终于,杨宇霆放下酒杯,神色一正,进入了主题。

“天赐兄,”杨宇霆目光坦诚地看着牛天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宇霆此次冒昧前来,实是代表张大帅,向天赐兄表明我奉系的态度。”

牛天赐也收敛了笑容,做出倾听状:“哦?张大帅有何指教?天赐洗耳恭听。”

杨宇霆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沉缓而有力:“如今局势,天赐兄想必洞若观火。

南有北伐军虎视眈眈,北有苏俄、东洋环伺。

我中华之地,实不宜再起内讧,徒耗国力,予外敌可乘之机。”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牛天赐的反应,见对方依旧平静,便继续道:“张大帅深知天赐兄乃人中龙凤,非常之人能立非常之功。

山东在天赐兄治下,短短时日便焕然一新,足见兄台大才。

我奉系绝非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之辈。”

“因此……”杨宇霆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清晰,“张大帅托我向天赐兄承诺,只要天赐兄愿意名义上归附奉系,共保北方大局,我奉系愿即刻下令边境部队后撤百里,以示诚意。

并且,张大帅愿以陆海军大元帅之名,正式委任天赐兄为山东省政府主席兼山东保安总司令,总揽山东全省军政大权!

我奉系绝不插手山东内部任何事务,一应官员任命、税收财政、军队编制,皆由天赐兄自主决断!”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牛天赐,抛出了这个极具诱惑力的条件:“换言之,张大帅愿意承认现状,将山东彻底松手,奉予天赐兄!只求南北携手,共御外侮,稳定大局,不知天赐兄……意下如何?”

这几乎等于承认了牛天赐对山东的完全占领和统治,只要求一个名义上的归属。

在杨宇霆看来,这对于一个刚刚崛起、根基未稳的新军阀来说,无疑是风险最小、收益最大的选择,避免了与奉系主力死战的危险,获得了合法的名分和宝贵的喘息时间。

牛天赐静静地听着杨宇霆的话,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动作舒缓,仿佛在品味着香茗,又像是在斟酌着对方的提议。

放下茶杯,他看向杨宇霆,目光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邻葛兄,”牛天赐开口了,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张大帅和您的好意,天赐心领了,这份诚意,确实厚重。”

他先是肯定了对方,随即话锋如同绵里藏针,悄然转折:“山东百废待兴,天赐确实急需一个稳定的环境来安抚地方,发展民生。

能与奉系携手,共保北方大局,听起来确实是眼下最优的选择。”

杨宇霆心中刚刚微松,却听牛天赐继续道,语气依旧温和,内容却字字诛心:

“但是,邻葛兄啊,”牛天赐微微向前倾身,目光直视着杨宇霆,“你我都是明白人,有些话,不妨说得更透一些。”

“张大帅愿意此刻将山东‘双手奉上’,甚至许我自主之权,恐怕……首要并非看重天赐之才,而是南边的北伐军,给的压力太大了吧?”

他轻轻一点,直接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张大帅是担心,若在北伐军紧逼之时,我再从背后插上一刀,奉系便会腹背受敌,陷入绝境。

故而,不如暂且以山东为饵,先稳住我,甚至可能希望我能在一定程度上牵制或抵挡北伐军的兵锋。

待到他日,奉系缓过气来,击退了南边的威胁……”

牛天赐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嘴角那丝笑意带上了几分冷冽:“到那时,恐怕就该是张大帅腾出手来,‘收复失地’,清算旧账的时候了。

这山东,今日能‘奉上’,他日自然也能‘收回’。

邻葛兄,你说,我猜得对是不对?”

他这番话,如同利剑,将张作霖和杨宇霆看似优厚实则充满算计的提议,剖析得淋漓尽致。

既点明了对方当前的困境和真实意图,也暗示了自己绝非可以轻易糊弄、给人当枪使的傻瓜。

房间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杨宇霆心中剧震,正待思索如何挽回局面,或至少部分掩饰真实意图时,却见牛天赐脸上的冷冽忽然冰雪消融,重新绽开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不过……”牛天赐话锋陡然一转,拉长了语调,仿佛刚才那番犀利的剖析只是朋友间的玩笑,“张大帅和邻葛兄既然有此诚意,我牛天赐若是一味推拒,倒显得不识抬举,不顾大局了。”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即便是老谋深算的杨宇霆也一时愣住,有些跟不上牛天赐的节奏。

牛天赐身体放松地靠回椅背,手指轻快地敲着扶手,仿佛在做一件轻松愉快的决定:“这共同维护北方稳定的大局,我也愿意出一份力。”

杨宇霆心中刚刚升起的希望立刻被谨慎取代,他知道,必有下文。

果然,牛天赐笑眯眯地伸出三根手指:“只是,既然是合作,有些小小的条件,还需要邻葛兄回去禀明张大帅,若能应允,你我双方即刻便可化干戈为玉帛。”

“天赐兄请讲。”杨宇霆神色凝重。

“第一。”牛天赐收起一根手指,“既是将山东交给我,那么山东境内,自然不能再有第二支武装。

请张大帅下令,所有原属直鲁联军或奉系、目前仍滞留在我山东境内的散兵游勇、乃至成建制的零星部队,必须限期全部撤离。

我的地盘上,只能有我牛天赐的兵,这一点,是底线,没得商量。”

“第二。”他又收起一根手指,“兄弟我刚刚接手山东,百废待兴,又要整军备武以备不测,这手头实在是……有点紧。

请张大帅支援兄弟三百万银元,作为军饷。

钱一到,我立刻安排接收事宜,保证边境安宁,绝不让张大帅在南边用兵之时,有北顾之忧。”

“第三。”他收起最后一根手指,笑容依旧,眼神却变得格外清晰锐利,“咱们是合作,是携手共度时艰,而非我牛天赐归顺奉系。

所以,什么委任状、番号之类,就免了。

免得将来万一有什么变故,大家面子上不好看,再谈什么背叛与否,徒增尴尬。

你我双方,保持现在这个状态就很好,我是山东的牛天赐,张大帅是奉天的张大帅,我们为共同的目标保境安民而暂时协作,邻葛兄,你觉得呢?”

三个条件,条条戳在要害。

第一条是彻底清除奉系在山东的潜在影响力,确保绝对控制权。

第二条是实实在在要钱要资源,壮大自身。

第三条更是彻底撇清了从属关系,为未来可能的翻脸留足了余地和不背道德包袱的借口。

杨宇霆听得心中波澜起伏,这牛天赐,真是精明厉害到了极点!

看似爽快答应,实则每一个条件都占尽了便宜,将战略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但偏偏,他提出的又似乎是“合作”前提下“合理”的要求,让人难以直接拒绝。

尤其是此刻奉系急需稳住北方的背景下。

杨宇霆沉默了片刻,大脑飞速权衡利弊,最终,他脸上也重新浮现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郑重和无奈:“天赐兄快人快语,条件也提得明白,宇霆佩服。

此事关系重大,宇霆需即刻返回北平,亲自面禀大帅定夺。

但以宇霆看来,天赐兄所求,虽有些……难度,但为了北方大局,大帅或会慎重考虑。”

他这话,等于是默认了有谈成的可能性。

牛天赐哈哈大笑,举起酒杯:“好!那小弟就在济南,静候邻葛兄和大帅的佳音了!为了北方大局,干杯!”

两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