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铜麻花
汉口打铜街有个叫赛金铜的铜器店,店主姓张 ,系汉阳县张家湾人氏。熟客叫他张铜匠,业内人称赛金张。从张铜匠曾袓在打铜街开店算起,他家在打铜街有一百多年的历史。
赛金铜器店除了打造铜制锅碗瓢盆,茶壶、灯盏生活用具之外,也生产各种家具上的铜制饰品,行话叫饰件。那时谁家姑娘出嫁,谁家儿子娶媳妇,都会请木匠打箱子,做柜子。木工做好家具后,都得找铜匠,给箱子和柜子打合页,打铜锁扣,铜饰件。
张铜匠的手艺传子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张铜匠高兴的是有两个儿子都继承了祖业,倍感欣慰。张铜匠虽然店里生意红火,他的年龄当时也只有六十几岁,但他眼睛不好,只得做甩手掌柜,只是偶尔过过手瘾,做点小活计。
张铜匠的两个儿子,长得都还体面,但两个儿子的性格绝然不同,都被他以不同的过性,亲自给起了诨名,大儿的脾气有些犟,有点‘歪’,按汉口人说的话,‘别鼓别样’,就叫他嘎巴子;小儿子的性格沉默寡言,闷声闷气,被他叫作闷鸡子。
嘎巴子与闷鸡子两人天生的不和,汉口话叫没吃得鸽屎,在一起就打嘴官司,张铜匠怕两个儿子在一起光扯皮,做不出事来,就把铜器店一分为二,隔成了两个铺子,两个铺子的中间墙外墙上,挂的是赛金铜的总牌子,两边分别挂的是“赛金铜嘎巴子店”和“赛金铜闷鸡子店”。张铜匠就每天坐在店铺门口喝茶,掌管两个儿子的经营大事。
却说周少贵在黄陂滠口住了时日,天气渐冷,就回到汉口城区。一日夫人陈氏做饭时说,这个时节做火锅吃很舒服,却找不到家里的火锅。周少贵就连忙到汉口打铜街去买。
打铜街在花楼街与大新街(现统一街)之间,离周少贵住的粤汉码头不远。周少贵来到打铜街,叮叮当当响声一片,还有试锣的声音。他看到一个叫赛金铜的铜器铺有些面熟,想起先前骗英国人詹姆斯买夜壶时,在这家叫赛金铜的铺子里淘到过一只上好的暖壶,而且价值不菲。
这时,那个老铜匠正靠在店铺门口的椅子上喝茶。
周少贵上前拱手施礼,说:“老板兴旺!”
张铜匠是见过世面的人,见有客人,连忙起身相迎道:“先生客气了!”说着亲自给周少贵倒茶。
张铜匠倒了茶,就问:“先生需要些什么东西?”
周少贵道:“我要做一套火锅。”
张铜匠又问:“那要看先生做什么样子的。”
“您这里有样品吗?”周少贵问。
张铜匠说:“新的都卖出去了,只有一套自已用的旧的可参考。”
周少贵同意后,张铜匠叫杂工拿了一套旧火锅出来。
那时的火锅都是烧木炭,底下一个铜灶,上面一个铜锅。
周少贵看了就说行。
张铜匠就把两个儿子喊过来说:“娃们的,今天有个生意是做一套铜火锅,按我家的火锅尺寸做,老大嘎巴子做上面的锅,老二闷鸡子做下面的灶。”
闷鸡子听了吩咐就量了尺寸做活去了,老大嘎巴子则说:“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做?”
张铜匠听嘎巴子又在发嘎,看有外人在旁边,不好发作,就笑着说:“叫你嘎巴子,你真的嘎?快去做事。”
嘎巴子还想说什么,看张铜匠在瞅眼睛,只得做事去了。
张铜匠说:“我们铜匠这个事,是慢工出细活,急不得,要隔两天再来取。”
周少贵正在犹豫时,有一个挑着鱼篓的渔夫在跟前吆喝道:“才出水的江鲢啦,又鲜又嫩!”
周少贵喊住卖鱼的,称了上十斤鲢鱼,付钱后对张铜匠说:“今天我请客,吃这江鲢,就用你的火锅尝尝鲜。”
张铜匠的些意外,推辞说:“我们萍水相逢,不要太客气!”
周少贵这才说:“张老板可能忘了,我们可是故交!”
张铜匠想了半天记不起来。
周少贵说:“有一次我让你做夜壶,你没做,卖了个旧铜夜壶给我,想起来了吗?”
张铜匠模糊地记起这件事,就叫杂工张罗着把鲢鱼杀了做火锅。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张铜匠叫杂工把吃饭桌子搬到外面来,准备吃饭。
张铜匠两个儿子的活还没做完,张铜匠叫他们先一起吃了饭再做。
周少贵想到既然今天做东请客,就干脆做个整人情,又在旁边酒坊买了四斤汉汾洒,让大家泼泼辣辣地吃喝起来。
吃喝的时候,周少贵看到铜器店门口挂着一个很好看的铜烘笼,就跟挨着他坐着的闷鸡子说:“还给我做一个小烘笼,到时候给我小孩子烘手。”
闷鸡子连忙点着答应。
这时嘎巴子听了不爽,轻视地对闷鸡子说:“老二,那种细活你做得了?莫在我面前充师傅!”
闷鸡子不作声,张铜匠说:“你要做就做,别在客人面前吵。”
嘎巴子争赢了,有些得意,继续对周少贵说:“我的手艺是得的祖宗真传,听说京城皇宫里,养心殿门口的一对铜鹤就是我家祖宗做的!”
周少贵听了非常吃惊,朝张铜匠看去,张铜匠此时也肯定地点头认可。
那天的鲢鱼也是太新鲜,吃得几个人津津有味。
这时有个卖麻花的人从他们酒桌边走过,嘴里吆喝道:“卖麻花啦 ,又焦又脆的麻花!”
火锅里下麻花是汉口人的老吃法,一听有麻花,都同意往火锅里下麻花,周少贵又买了一些麻花准备往火锅里下。
周少贵下麻花时,看那麻花做得确实漂亮,拿在手里多看了一下,自言自语说:“这个手艺真不错!太漂亮了,都舍不得吃。”
闷鸡子喝了酒,满脸通红,有些兴奋,突然开了腔说:“要不我跟先生做一个铜麻花,可以长期保存!”
周少贵一听,觉得这个主意好,连忙说:“那就一言为定,给我做两个铜麻花,钱不会少你的。”
嘎巴子听了闷鸡子的话,一脸的不屑,鄙夷地说:“老二,如果你做出了铜麻花,我就把吃了它。”
闷鸡子闷声闷气说:“就怕你不吃!”
嘎巴子听老二还嘴,想动手,被周少贵拦了说:“你们是自家兄弟,不要伤了和气。”
嘎巴子对着周少贵脱口说道:“你个独眼子别掺和我家的事,滚开些!”
周少贵平时最恨别人说他是个独眼子,这一下把周少贵气得直接离席,走人。
张铜匠是个懂礼节的人,看儿子失礼,连忙一巴掌打到嘎巴子脸上:“你个嘎巴子东西,赶快向先生赔礼!”
张铜匠追到周少贵,一路赔着小心,一直将周少贵送到了周家门口,说了一大箩筐好话。周少贵看张铜匠心诚意到,不好再说什么,答应过两天来拿订制的火锅、烘笼、铜麻花。
却说赛金铜器店隔壁,有一家叫温州铜器的店铺,是前年从江浙来汉的同行,店家姓黄。黄老板有个女儿叫小香,十六七岁,与张铜匠的小儿子年龄相仿。
小香生得秀气、白嫩,说话声音又细又柔,张家的两个儿子都喜欢她。嘎巴子对小香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他有事无事总是找些话与她答腔,总是学着她的下江调子喊她的名字。
闷鸡子也从心底喜欢小香,但他平时不善言表,只是偷偷看她几眼。但那小香偏爱跟闷鸡子说话。
有一天,闷鸡子正在干活,那小香走到旁边静静的看,突然问道:“闷鸡子和嘎巴子是什么意思啊?”
闷鸡子笑而不答。
小香看他笑得神秘,一下子抓住闷鸡子正在干活的手说:“你怎么不说话?”
嘎巴子一直在关注小香,他看到小香拉着闷鸡子的手,顿时醋意大发,跑过来拉住小香的手说:“他不会说话,走到我那边去,我告诉你。”
小香挣脱嘎巴子的手说:“那你就在这里告诉我好了。”
嘎巴子解释说:“闷鸡子就是闷熟了的鸡,不说话。”
小香问:“那嘎巴子呢?”
嘎巴子吱唔了半天不知怎么解释,最后说:“嘎巴子就是,就是……厉害的意思。”
闷鸡子听了,大笑起来,把手上的铜器敲得通通的响。
小香是个聪明的姑娘,不相信嘎巴子的话,也知道三个人的关系比较微妙,不再多说,摇头走了,边走边说:“我回家做饭了。”
小香走后,嘎巴子一把揪住闷鸡子说:“老二,你真是闷鸡子吃白米,这小香是我先认得的,也是我先答白喊到我家来玩的,你要是和我抢小香,别怪哥对你不客气!”
张铜匠看到大儿子揪着小儿子的领头子,吼道:“嘎巴子,放手!你搞么事啊?”
嘎巴子理直气壮地说:“爸,他跟我抢小香姑娘!”
张铜匠一听乐了,问道:“别人答应和你好了?还是别人与你订亲了?你就认为小香是你的了?”
嘎巴子心有怨气,心想,父亲也为着弟弟,张铜匠走后,他狠狠地踢了闷鸡子一脚。闷鸡子的腿被踢伤,跛了好几天。
过了两天,周少贵来取火锅和烘笼、铜麻花,张铜匠客气地让了坐,与他坐在闷鸡子的铺子里喝茶谈家常,那嘎巴子也不过来打招呼。
张铜匠把做好的火锅、烘笼、拿出来,让周少贵过目验货,只见那铜器做得光滑锃亮,根本看不到打铜的锤子印。周少贵非常满意,在付货款时,想到还差了两件铜麻花,正要开口,只见闷鸡子拿着两个麻花过来说:“先生,给两个麻花您吃!”
周少贵看时,这麻花是红铜做的,与油炸过的颜色相仿,麻花的形状与过了油炸的麻花无异,一股股的麻花花瓣,显得篷松,焦脆,让人馋涎欲滴,周少贵做出要吃的样子说:“昨天喝酒时,嘎巴子说过,只要你做得出铜麻花,他就吃了它,现在叫他来看一看。”
张铜匠看小儿子手艺不错,做出了这么好的工艺品,就把大儿子嘎巴子也喊过来,对这个麻花进行点评。
嘎巴子看了闷鸡子做的东西确实无可挑剔,就推说:“我昨天说吃铜麻花是开玩笑的,你们不能当真。”
周少贵把了工钱,也没有走的意思,准备去再搞些酒菜来,想办法整盅一下嘎巴子,正起身时,张
铜匠说:“先生留步,今天小店备了酒菜,您喝了酒再走,一是为了试火锅,二是为了还您的席。”
周少贵本来准备自已花钱买酒菜的,没想到张铜匠有请,便欣然答应。
这回的火锅是羊肉火锅,羊肉配胡萝卜,再加四瓶汉汾酒,还是四个人喝。
席间,周少贵因嘎巴子上次对自已不敬,说了个‘独眼子’,一直不快,也不和他说话。
张铜匠与周少贵相谈甚欢,周少贵对闷鸡子的铜匠手艺也大加赞赏,说到高兴处,还把闷鸡子做的一对麻花拿出来把玩。
嘎巴子听到周少贵赞赏闷鸡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说:“周先生,您毕竟不是铜匠的业内人,做这个麻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随便一个铜匠都做得到。”
周少贵说:“那你上回怎么赌到说,如果他做出铜麻花,你就要吃了它?”
嘎巴子无言以对,也不好发作。
一会,又听到吆喝声:“卖麻花呀,又焦又脆的麻花啦!”
汉口人吃火锅下麻花是老套路,这回吃羊肉,羊肉快吃完时,羊肉汤下麻花会更香。张铜匠连忙把卖麻花的喊来,买了一二十根,都下到了火锅里。
喝第四瓶酒时,嘎巴子的舌头有些夹,其它三人都很清醒,周少贵看时机已到,从衣袋里拿出两个铜麻花,明着大声说:“还有两个铜麻花也下到锅里吧,要不然不够吃。”说着,把铜麻花丢到了火锅里。
张铜匠说:“唉呀,周先生你喝多了,你这不是搞笑吗?”
闷鸡子喝了酒就不闷,还说:“我的牙齿可吃不动。”
他们继续喝酒,几个人的筷子在火锅里捞的时候,铜麻花在锅里滚动时,有明显的响动和感觉,四个人的筷子在锅里捞来捞去,如果感觉是铜麻花就不捻。
嘎巴子也知道铜麻花在锅里,捞了几圈之后,嘎巴子的酒劲上来,没有了警觉,在和闷鸡子争论一个事情时,直接把铜麻花放进嘴里,用力咬了下去,顿时听到一声脆响。
嘎巴子唉哟一声后,丢掉铜麻花,捂着嘴,半天才吐出一大口血来,再细看时,地上还有三颗牙齿。
嘎巴子说:“你故意害我!”
周少贵不好意思地说:“我们都喝多了,放麻花的事我们桌上的人都知道,当时应该捞起来就好了!对不起了侄子!明天我再来赔一餐酒!”
张铜匠虽然心疼儿子,但听周少贵这么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得无奈地说:“不怪先生!不怪先生!”
过了些时,打铜街上的人都知道了嘎巴子吃铜麻花的故事,有人专门编了个顺口溜:
铜锅、铜灶、铜麻花
咬掉嘎巴子三颗牙
问你明天还嘎不嘎
嘎巴子门面换缺巴(缺牙)
一天隔壁温州铜器铺的小香姑娘对嘎巴子说:“我现在知道嘎巴子的意思了,但你现在又成了缺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