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不求长生
“不行！”好险，差一点就答应了。
想到答应以后会痛苦地拿着笔，坐着半天写不出一个字，他的心就稳定下来，冷静许多。
我是不会被你小子蛊惑的！
赵昌没有停下，还在继续输出，道：“那是我留给康的记录，等到将来我离世，这些都会交给他。如果他思念我，他可以拿出来怀念。
“如果我思念您的时候，我要用什么来怀念您？是空荡荡的宫殿吗？还是徘徊在您曾经走过的地方？又或者是抱着只有我们知道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回想？咸阳宫中似乎处处都有您的影子，可我看不到您。
“请留给我一点东西吧，只是夸我的话也可以的。等到我迷茫的时候，等到我想要依靠您的时候。如果我找不到你了，我会打开它们。
“您愿意答应吗？”
嬴政克制着，不语。
一时间他无法连词成句，脑海中充斥着无序又杂乱的想法。
你有什么好思念我的？就不能长大一点吗？但我不在了他该怎么办……还要再依靠我？什么时候你才能成熟些？我为什么要丢下他一人呢？
等我薨逝了，世上哪里有什么可让你迷茫的？你有什么可伤心的？现在还会时常对我说些带着喜怒的公事，询问个不停，将来，他能向谁说呢？
谁也不行，只能靠他自己。
嬴政都不知道是该避过这个话题，还是该继续深入。
他只是想象到将来被愚蠢大臣气到的儿子，想要絮絮叨叨地找自己碎碎念，却再也找不到自己，最后坚强地佯装无事，咽下不愉快。
一日一日地沉默，变成可靠却不再开朗的昌。
嬴政拳头硬了。
不想接受，想想就生气，想诈尸替家崽做主。
生气。
心中鼓起纷杂的情绪，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叹息：“……如果能长生就好了。”
这样你就不会找不到我，你一直能找到我。
赵昌不解风情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嬴政被杠了一下，咬牙：“谁说的？我有这样的功业……”
“那您建什么陵墓啊？”赵昌问。
你真的信长生？那就先把修坟大队的人工召回啊，用他们搞其他建设吧。
反正你又不会死，还修什么坟啊。
一句话直接爆杀。
嬴政被怼得哑口无言，气得天灵盖要被顶开了，对着儿子“咚”的一拳。
亏我刚才还在心里心疼你！滚吧！
赵昌腹部挨了一下，表情稳得一批。
“修陵，那是自古以来的习俗。”嬴政振袖，硬气地说。
“……哦。”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父亲思维运转，心中生出不妙的想法，“你不会……”
念及听过一次就难以忘记的“挫骨扬灰”式葬法。
不对劲，这反应不对劲。
这小子都想着洒骨灰进渭水了，他以后会修陵吗？
“……你不会不想守这个习俗吧？”
赵昌安静如鸡。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嬴政恼：“你敢！”
他刚开始生气，又想起来一件事：不对啊，我骂完了也压根管不了啊！
修建君主的陵墓一般要等到即位后开始，自己在位期间修自己的陵，然后下一任负责安葬。
很明显，除非禅让，不然某爹要先嘎掉，第二任才能上位。
等上位之后，这第二任要干啥，早就埋好的第一任是没法管的。
这种事也不是只与葬法有关。虽然老父亲的算盘打得很好，只要让孙子牢牢记住自己的话，儿子死后的葬法就不可能是撒骨灰。
但是，现在出现了新的问题：
到时候就算保住尸骨，这小子也会没有陵可葬！
而修陵这件事，儿子在位的时候，孙子说了又不算。
嬴政眼前一黑，又气又急，长这么大就没遇见过如此棘手的事情：“你，你……”
再来十个吕不韦也不会比这棘手的。
我的继承人，堂堂大秦承皇帝，将来竟然没有陵可葬，只能仓促入土，这像话吗！
这像话吗！
赵昌是不会动摇的：“您还是试着接受吧。”
别人他管不了，但他能决定自己做什么。
那么多的人，去种地、造犁、铸铁、绩麻、造纸、修路……能干的事多了去了，做什么不好，偏要去建坟墓。难道秦国劳动力很多很富余吗？
修个毛的陵墓，当然是基建干起来啊！
“你敢！你敢！”嬴政想把人痛殴一顿，但他同时也很清楚，这么做毫无作用。
如果不能从根本扭转儿子的观念，那么一切都是无用功。
要怎么才能把人说服？ 他在飞速开动脑筋的时候，赵昌先说话缓和气氛：“您知道的，陵墓是人死后的居所。”
赵昌一本正经忽悠：“其实，多亏您的承认，我都想起来了，正如传闻所说，我是星官的转世身。我死后要回到天上去，不会留在人间。所以我也没有必要修什么……”
“闭嘴！”嬴政比之前要怒得多。
愤怒席卷，吞噬理性，忍无可忍地抬高声音：“什么天上！他们说了你就信了吗！你是我的儿子！不留在人间，你还要去哪里！”
他一改之前的口风，直接否认了先前所说的那些“上天赐给我的孩子”的话语。
比起不修陵墓，现在的原因更让他无法忍受，也让他心生恐慌。
仙人，仙人，仙人，遥远的天外，难以触及的地方……
斥责落下，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看着愕然的儿子。
看到那双黑色眼瞳中映出的自己。
眉目中都写着怒意，让他感到陌生。他很久没有对儿子发过怒了，其实可以说是从未有过像今日的盛怒。
耳边嗡嗡作响，嬴政听不清外界的声音，好像灵魂与身体已经脱离开来，只剩脆弱的线连接，感知不到其他，也无法控制言行。
他听到自己说：“……你要的东西我会给你。传言不可信，不要轻易听信外人的话。”
他跨过儿子身侧，然后沉下表情，迈步离开。
恢宏的殿宇，潺潺的流水，平坦的石路……一切都为外物，嬴政无心关注，他也不乘车，一路走回自己的寝殿。
让闲杂人等通通出去，只留自己，沉寂地静坐。
良久，道：“让太卜令来。”
现在是初入夜，天色已深，这里却没有点上更多灯火，昏暗而无法看清。直到他出言之后，才有侍从试探着来点灯，见没有被阻止，放下心。
一簇又一簇火光亮起，照耀着地砖、墙面，还有那一动不动的人影。
太卜令匆匆赶至，还没有行礼，就被挥手阻止，迎面就是一句问话：“如果天上有仙人来，如何能将他留在人间？”
太卜令：？
他不知道这问话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是对于异想天开的想法，他也不能直接驳斥。他还以为是来卜筮什么的，谁知道开头不像。
“或许，可以试着询问仙人的要求？”太卜令作为卜筮专家，也很擅长研究客户心理。
“如果他不愿意呢？”
太卜令懂了。这是要强留啊。
不愧是我们的陛下。
“这……”太卜令做出为难的样子。他总不能直接言之凿凿地说“就按你心里的想法办吧，你肯定行的”，至少先准备一下。
嬴政道：“去卜几次吧。”
“是。”
太卜令刚要掏吃饭的家伙，开始干活，突然一愣。
等一下，‘卜几次’？
啊？这是要做什么？非得有吉兆才能停吗？
先前可没有这种附加要求，只会说出问题，算一遍，听一听解答就结束。
太卜令低头，心里琢磨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这次的意愿太强烈了，不像之前那样随便就能接受不够好的结果。
不对，是陛下最开始就觉得不会有好的结果，所以才要求多卜几次，直到得到一个更好的预兆。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太卜令清楚杂念，不让这些想法干扰自己，平心静气，按照要求开始工作。
一遍、两遍、三遍。
耗费心力的是高强度集中的注意力，是不断运转的思维，是尝试与现实勾连进行解读的想法……他有些疲惫地停下。
隐约感觉前方的人动了一下，向自己投来视线，太卜令组织了下语言，开口道：“您与仙人有约……”
……
……
太卜令说得口干舌燥，但愣是没有得到一句回应与进一步询问。
等到他说完，只听到一句：“我知道了。你走吧。”
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经历……算了，不想了，多想也没意义，至少陛下没有发怒让卫卒把我拖出去砍了。
他不细究，放好手头的工具，离开宫中，跨出宫门，下班回家，刚要拐弯，迎面堵上一盏提灯。
与此同时有一句话响起：“我父请您前去，是在问什么？”
太卜令被吓了一跳，身体一颤，好在专业素养没让他露出惊慌的表情。
发现是可靠的人，这才松气。
回想起问话，他心中为难。
这种事哪里能随便去向别人说，就算是太子也不行啊。干这一行倘若嘴不严，会丢命的。
“告诉我，我不会让你有事。”
正常人说这话，太卜令死都不信。但……现在这，这人不一样，这位的信誉是出了名的好。
“那……我……说了？”
“说吧。”他侧首道，“你们离我远一些。”
等到随侍按照命令退避，太卜令才小声开口，道出一个词：“仙人。”
多的他是不会再讲的。愿意说一点关键词就已经是对太子的特殊待遇了。
“……我知道了，多谢。您早点回去休息吧。”
眼看着太子迈步，想要进宫去，太卜令又忍不住提醒一句：“陛下他……与平常不太一样。”
他分不太清楚具体状态，也说不清那人的心情是好是坏，只能确认这一点。
说完提醒，朦胧的月色中，他看到太子的背影停住，又继续前进。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