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难受,就是难受

赵昌真是没想到,这人竟然说不去泰山搞封禅是你们够识相。

虽然黄慈的语气没这么激烈,措辞也没这么直白,但意思无疑就是这个意思。

这和贴脸开大有什么区别?

“对着我说出这种话。你想要得到我的附和吗?还是想要得到我的驳斥?”赵昌没有大怒,而是盯着他问。

黄慈又愣住。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预想中秦太子会是什么反应,但他能够确认,现在秦太子的回问不在潜意识的设想之内。

完全出乎预料的反应,让他的表情显得停滞一瞬。

黄慈辩解:“……并不是这样。”

“我管你是怎么样。看来今天是不能和你好好结束了。”赵昌瞥向案边的一沓纸。

由于黄慈走的路子是给田顺送造船的技术工匠,这让赵昌以为今天来拜访的人是从事船业的人员。

所以他提前整理了一些相关的资料,又是水文,又是航行,又是建造,还列了几个想深入了解的问题,确保今天能谈得开心。

赵昌看一眼纸张上的文字,将这一沓纸向前推。

“鱼,拿火来,烧了它们。”

鱼闪现去带来一个小铜盆,沉默地把纸张烧得干干净净。

别人他不了解,但他了解公子。这绝对是在生气。

黄慈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道:“您……”

“对于你。我的建议是,学会闭嘴。”赵昌觉得自己还是挺讲理的,现在还没有把人赶出去或者是干掉。

但凡换任何一个人,面对那种荒谬的发言,堪称把秦的脸面往脚底下踩……就算是扶苏也忍不了。

啊不,某种意义上,扶苏是最烈的一个,他刚听完或许就会怒发冲冠,直接拔剑把人砍了。

“不知道你的身体怎么样,看上去应该能够承受刺激。”赵昌笑,用没什么攻击力的解释开头,“在哪里祭祀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父亲看重列祖列宗,想让他们有所慰藉。在渭南沟通天地,是他对先祖的重视……”

黄慈没有说话,似乎还是不以为然。

赵昌懂了,说:“……倒是你,似乎像是没有遭受过挫折的样子。我有父母教导,本不该对初次见面的人说一些过分的话语,但却不得不这样做了。”

你没爹没妈是吧?刚认识就开始在我面前蹦跶。你家长没教过你什么叫礼数吗?

黄慈听出这样浅显的含义,脸上出现怒气:“你怎么能……”

“看来你也知道你说的是过分的话!你就是故意想要惹怒我!”赵昌比他有气势得多。

如果真的如同黄慈之前表现出的态度,黄慈应该是不会为此恼怒的,因为他所说的是“谆谆告诫”,而不是什么刻意戳人痛脚的话语。

因此也就不该觉得秦太子用来自谦的话充满了嘲讽与辱骂。

但黄慈有反应,还像是被骂到了一样。这只能说明他心里清楚自己所言的都是过分的话语。

即便如此,他还是说了。

“是什么让你有勇气来与我交流。”赵昌嘲讽地笑。

出去找个人问问,咸阳谁擅长嘴炮。

“你托我舅父,百般用计,想要与我结识。分明渴望接触权势地位,见面却故作清高,用扭曲的言论吸引我的注意。”

赵昌没有前戏,零帧起手,直接放大,当场开始剖析。

“想要得到看重,却不愿俯身低头,身上更没有过人的才能,连交谈言辞也透露着拙劣。不会坦诚,遮掩内心,不承认他人的优点,无视秦国胜利的现实,抱着不知道从哪听说的言论自我满足,又希望看到我为之愤怒的样子。让恶意的欲望战胜你所研习的礼义。简直就是卑劣的小人,你也配称为儒?你真是只会侮辱孔孟的败类。”

赵昌走到黄慈面前,鱼已经相当配合地把黄慈抓住,不让人有机会因破防做出不好的事。

“真可惜,我没有怒得失去理智,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呢?”

黄慈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在觉得屈辱,青红交加,难看得很。

“你想要得到我的重用,但是心里又看不起我。如果你只是看不起我,如果你有足够的傲骨,我会尊重你。如果你只是想要得到我的重用,如果你有足够的谦逊,我也会尊重你。”

他能接受别人讨厌自己、看不起自己,这是可以理解的。

赵昌伸指对黄慈额头前的空气一点,语气像是嘲讽又像是不屑:“但你二者皆无。你没有足够的傲骨,也没有足够的谦逊。”

都求到我面前了,还装给谁看呢?

赵昌也不要求一见面就舔自己,因为太舔的人他自己都受不了。

只要表现得像个正常人,能平平淡淡的聊天,哪怕黄慈心里还是别扭,赵昌也无所谓。人家当了几十年齐人,突然间变成秦人,难道还不许慢慢适应几年了吗?

但是,那些话真是太过界了。

“你羞辱于我——!”黄慈怒道。他挣扎着,却被鱼稳稳摁住。

赵昌笑:“说些实话而已,这就是羞辱了吗?你还有得练啊。”

我才说几句,你这就不行了?真怕不小心把你说死。

“秦国的太子,竟然就是这样的人!”黄慈真的破防了。从最开始他就觉得像被扒干净了一样,心底最隐秘的地方,被强行撕开,让外界的光将这里照得一清二楚,将角落里的肮脏也抖出来见人。

咸阳到处都是太子的粉丝。只要与太子认真相处过,就会变成坦诚的太子粉、傲娇的太子粉与扭曲的太子粉三选一。

出去一问,只要聊到太子的相关话题,总是能把人吹得没边。

黄慈听完也觉得这是个好脾气的,所以才敢来说上几句。

“儒生难道就是你这样的人吗?真是玷污儒的大义,也玷污我所敬佩的无私之人。你不喜欢我,就不该到我面前来凑,与你的齐人同伴在背后骂我吧,这又有什么不好。既然已经来到我的面前,还敢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是想要用我的愤怒来成就你的‘直谏’美名吗?”

赵昌垂眼轻蔑:“原来是一无所有的老鼠。也只有用这种奸计才能搏一条出路了吧。”

这里还有其他人在,黄慈没有“啊啊啊啊”地不顾形象,而是越生气越安静,低头。

赵昌看着他的状态,出言:“你想回去自尽,然后陷害于我吗?‘啊,秦国的太子真是残忍,将一位儒生辱骂到唯有自尽才能以证清白’,怎么,想到这样的画面,想到别人对我的指责,是不是让你的心兴奋跳动了呢?”

黄慈猛地抬头,不可置信。

“被我猜中了啊。”赵昌轻笑,“真可惜,你的愿望又实现不了了。带他下去,交给我的舅父,让他去为造船而刨木吧。”

来了还想走?我当然要“重用”你啊。

“对了。”赵昌补充一句,“今明两天先关起来,不要给餐食。”

吃的真是太饱了,饿你几顿,看你还有没有力气去想别的。

鱼沉默地把人抓走。

赵昌想到以后可能见不到黄慈的面,临分别前再补刀,笑道:“你推荐的匠人真的很不错,以后我会提拔他们,你能留在他们手下做个木工。工作时可以被熟人庇护,这真的很让人开心,是吧?”

黄慈眼前一黑,恨不得死在这里。

那些工匠,那些他从没重视过的工匠,那些见了他的面要点头哈腰的工匠……居然要压在自己头顶,成为上司?

鱼还是沉默,把人带走。出了门,掐着假装失去意识的黄慈的脖子,将他掐醒。

“你……放……放……”黄慈艰难地说。

鱼微微松手,没有多加折磨,省得被别人知道,误会成公子的命令,败坏公子的名声。

“啧。你能活着,真是好运。”鱼冷漠道,卸了他的下巴。

也就是摊上我们好心善良又仁慈的公子了。

黄慈怒目而视。这种活法谁爱要谁要!

只要一想到会被曾经看不起的匠人命令,他就恨不得当场暴毙。

那些匠人认出来自己之后,会在背后议论什么?嘲笑?蔑视?不屑?

不,不!

黄慈的心像要爆裂似的,一鼓一鼓地跳,胸口又闷又刺地疼。

赵昌没有去搭理已经离开视线的人,而是在考虑,这些事该怎么让老爹知道。

想都不用想,只要一说出去……

不能隐瞒。一部分齐人对祭祀的看法,最后指不定就从哪里飘到他耳朵里了。

与其让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生闷气,还不如现在就当面告诉他。

他去找到那个乐呵呵的老爹。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告诉您,但这不是好消息,您可能会因此愤怒。”赵昌先给人一点心理准备,道。

嬴政扬眉:“楚人造反了?”

“那倒没有。”

“关东全都造反了?”

“啊,也不是。”

“塞北的匈奴攻进来了?”

“不不不。”

“快、说。”嬴政觉得,他已经开始想要恼怒地揍儿子了。

赵昌凑近点,摁住老爹的肩,小声道:“我听说,有齐儒觉得,您不去泰山封禅,是因为您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配不上泰山。”

嬴政:?!

什么!什么!都去死吧!

“冷静啊,您冷静一下啊!”赵昌拼了命地控制住了暴起的老父亲。

嬴政还记得不要误伤家崽,也留有理智,在儿子的手下停住动作,发出粗声的喘气,胸口起伏,目眦欲裂。

他虽然已经在努力让自己学会无视外人的看法,但人生前几十年的惯性并非一日就能除去。

外界与自身设想完全相反的猜测更让他无法接受。

赵昌拍拍老爹的背,抚摸安慰:“冷静,顺气,深呼吸,没事的。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别气坏了身体。” 嬴政勉强冷静下来,神思不属,看向儿子,涩然:“……我。”

他又咽下话语,沉默,从儿子的安慰中挪开,坐下,回到他的席上,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才飘来一句低落的话:“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