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惹到他就是惹到我

人主代天牧民。

信神、敬神,却不是只会求神。

冷峻、务实,去除繁文缛节。出自赵昌之手的祝辞,乃至被他确认下来的祭祀过程,充斥着秦的风格,也暗藏着他个人的风格。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全秦国最重实际的一个人。

观礼与参礼,赵昌什么都没想。

他确实没有什么信仰,但在正式的场合,他也愿意尊重其他人。

收敛情绪,放松身心,任由环境涤荡心灵,飘荡的烟、轻响的礼器、平静微风。

看着侧前方的人,听他对着上天说出掷地有声的话语。

赵昌没有多少颤栗或激动,而是生出莫名的欣慰。他正为自己的这种迷之老父亲心态而无语,审视自身,调整一下状态。

落地之声终结,再抬起眼帘,就看到……那个人在看着自己。

目光对视停留。

或许有公卿在为祝辞而震颤寂静,或许是刻意的停顿留出给人整理思绪的时间。

画面有片刻的安静。

主礼的奉常,也用余光瞥到他们两人,又垂下眼帘。

他突然想,太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为现场而战栗的时候,为皇帝的威仪而想要拜服的时候,记忆却不知为何,带着他回到那一天。

那天,他奉命对太子说:

“……陛下希望您完成祝辞。”

当时太子惊讶又要叹气的表情犹在眼前。

耳畔似乎仍在回响几息之前听到陛下所言的话语:“……山川鬼神,咸若朕志,万世无穷,与天无极。”

对神鬼的号令与震慑,有气吞山河之心。

从善如流的太子,性格开朗的太子,彬彬有礼的太子,为什么能写出这样的话?这是陛下所改,还是全由太子来写,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赵昌没有感受到来自不远处的探究,他看着老父亲。四目相对两秒,觉得有点问题。

他了解这个人,有时候看着没有过多的眉目变化,但是他能从中读出微妙的不同。

89°的峭壁对于山羊是可以爬的坡,老父亲1°的眼皮变动对于他是明显的差别。

不对,这老头,好像……要上头了。

赵昌对人挑眉:你想干啥?

嬴政侧首看着儿子,停住片刻,又收回视线,面向虚空的上天。

他只是对自己的畏缩与担忧而不快。

尤其是在道出“咸若朕志”之后。嘴上说着众神都要听从我的意愿,行动上却在压抑内心的想法。

我的孩子会留在我身边。皇天上帝又如何?我看中的人,有什么不敢向外言说的?封太子本就会告知祖宗天地,早就已经经过认可的事,又何必在这时忍耐……

嬴政不是喜欢忍耐的人,他取得的功绩就要向外彰显,他拥有的珍宝也自然会想要向外炫耀。

从承认儿子之后,他的对外炫儿日常从来就没有停过。

在今天这个重要的时刻,错过就不会再出现的时刻,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祭祀中……

……忍不了了。

开炫!

嬴政再次张口,声音沉肃:“我承袭六代先祖的功业……”

赵昌:?!

等一下!你要说什么!这话不在稿子里吧!

他暗自咬牙,稳住表情,听着变成脱缰野马的老头自由发挥。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能擅自出声打断或是开始争吵。

“……背负天命,完成一统天下的事业……”

奉常这几个知道真正流程的礼官也都因这个不在预估的环节懵住,其他背景板官员倒没发现有什么问题,还以为这是早有安排,老神在在稳当听讲。

“……我日夜恭敬谨慎,不敢懈怠安逸。江山社稷的稳固,也应当托付贤德的人,才可以安抚天下。”

赵昌:我就知道……这招冲我来的。

他的心要死了。

奉常现在反倒冷静下来。

原来是为了炫太子,这就合理了,很符合我对陛下的刻板印象(指有时候聊着聊着莫名其妙就会炫一下儿子搞突袭)。

“我的太子昌……”嬴政完全没有停顿的意思,表情稳重,其实已经越讲越嗨,充分发挥老父亲滤镜,“他的本质温和谦恭,自幼聪慧明达。他对待兄弟亲切友爱,对待公卿仁厚宽恕,文韬武略兼备,德行礼法周全。他崇尚节俭而约束自己,勤勉修学而……”

在儿子面前,他从来没这样直白地大段大段夸过。反倒是面对外人时他夸的更多,就像现在似的。

赵昌有幸听一次现场的认可,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大脑都要萎缩消失。夸赞的声音从左耳穿过空空荡荡的脑壳,再从右耳飘出去。

某些人看起来还活着,实际上已经走了有一会了。

……

能够在现场观礼的,是重要的官员们。 闲杂人等只能在家中听说这件事,等待后续的官方发文而已。这些无法达到现场的人也包括嬴政的其他数字儿子们。

但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嫉妒的,内心毫无波澜还有点想笑。

二哥参加祭祀?很正常。就算哪一天父皇禅位了,我们也不会惊讶的。

值此重要之日,他们没有闲心考虑杂事,更没有关注祭祀的进展,而是非常严肃地聚在一起开小会。

“一定是出事了,前几天我发现二兄在生气。”老四这么说。

老四作为家里难得的艺术类人才,前段时间被赵昌薅去商讨设计日历的版画,由于时间紧任务重,要赶在新年完成印刷,提供完自己的意见之后,他也没离开,而是留下帮工匠描版、调墨。

因此还结识了同样被薅来帮忙描版的手办佬关瑶。

老八是第一个被四哥告知这件事的人,接话道:“四兄说,他见到二兄去问墨膏的情况,二兄得知墨膏不多,又离开了。”

老四点头,继续:“二兄那时没有多说话,但我感觉得到,他很不开心。”

四弟自认为没有能力让二哥向自己倾诉不快,也没有能力去解决二哥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但他深夜辗转反侧,觉得二哥是受限于材料不足,也可能是受限于身份,不能做些过界的事……

于是他叫来比较亲近的几个兄弟们,想看看能不能帮到二哥。他知道自己不是天才,只能依靠几个比自己聪明的弟弟,讨论一番。

“是谁?竟然惹他生气?找死!”老五生气了。

他心里冒出《半路套人麻袋的一百种方法》,对着麻袋咚咚出拳。

老六问:“二兄想用纸墨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四哥摇头。

老七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是因为什么而不悦,又是因为谁而不悦?”

说完话,七弟还用手指了指上面。最上的一人当然是始皇帝。

意为:是那个人惹二哥生气的吗?

老五随着七弟的动作意识到这一点,睁大眼,捂嘴心虚,眼神游移:我刚才说了什么?

“不是的。”老四说。

如果是那个人搞的事,他就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了,总不能私底下和弟弟们造反然后推二哥即位吧?

这样一看,想当一个为兄分忧的好弟弟还挺有难度的。

老四很肯定:“不可能是父皇,他们不会那样争吵,而且二兄想要使用墨膏……纸墨能够进行的运用很广,二兄本应该能猜到现在的存量不够用,突然来问,那就是发生了突然的事情,让他想要使用,他对父皇根本不需要用这个……”

老六杠杠地说:“你怎么就能确定两件事是一件事?二兄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有人惹他生气与他想用墨膏,或许是不相干的两件事,这样就不能借此推论了……”

抬杠只是他欠揍的原因之一,他时常把人杠得恼羞成怒哑口无言,所以让别人只能怒而动手,物理解决。被抬杠的受害者尤以老五居多。

“你不要莫名给自己增添推论的限制与难度,我们现在还什么都不清楚,你就想这么多。”老七翻白眼。

“父皇知道吗?为什么不为二兄报仇?”老八也生气,又说,“或许已经报过了呢,最近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处理什么人的事情。”

在场人回忆:“没有听过。”

他们虽没有参与什么公务,但也从没远离过核心。他们会关注咸阳内发生的二三事,而且各自有各自的消息渠道,其中有重叠之处,又略有不同。

六叹气:“如果连他们俩都不能解决,那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不,或许正是这样,才适合我们做些什么。”七出言。

他的话吸引了其他兄弟的注意力。

老七露出“阴险”的笑,目光流转:“别忘了,我们的弟弟还年幼呢。”

“孩子还小”,此乃万能且堪称一绝的搞事脱罪理由,充满了高超的和稀泥技巧,与噎死人不偿命的厚脸皮之术。

如果是皇帝与太子暂时没有处理的事情,或许会是被身份限制的……那么,让年幼无知的孩子来,说不定能发挥奇妙的效果。

通过这番梳理,老四也顿悟,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想要叫兄弟们来。正是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这件事似乎没有被处理,而他也觉得他们可以帮的上忙。

在场几个将目光投到那个小老弟身上。

他们玩起来也是有各自的小团体的,年龄相近的几个容易扎堆玩。唯独胡亥,不和近龄兄弟亲近,先跟在三哥屁股后面转悠,后来又天天跟着八哥混。

现在这里除了四五六七八,之后的都不在,只有一个突兀的小胡亥。

面对兄长们的目光,胡亥指着自己:我?

其他几个哥哥都是十五六的少年人了,搞完事说一句孩子还小,有些恬不知耻,还容易让人诟病。只有胡亥是真的小孩。

他左看看右看看,兴奋起来,笑容逐渐放肆,眼神冒光:“我能做什么?”

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