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一般吧
咸阳周围的山有很多,他一时分不清这是哪里。胡亥想要努力集中精神去分辨,但是泛疼的脸、饥饿而无力的身体、冰冷的手脚,让他难以做到继续专注。
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还有点人性,也可能是入住的欢迎套餐。
正当他们饿到快要失去饥饿感的时候,有两位侍女端着夜宵,打开门走了进来。
看到两个小孩在窗边,为首的侍女温柔地说:“不可以擅自出去哦,外面很危险的。”
室内点着昏黄的灯。
在被恶劣粗暴对待之后,如果看到温柔如水的姐姐,大概会忍不住想要贴近,交出依赖吧。
胡亥说不出这种理论,但是他本能地警戒。
心里生出的戒备比之前要多得多。
“饿吗?”侍女没有强硬地逼迫,而是在两人面前不远处停下,放下餐盘,道,“吃完可以在那里休息一阵,现在太晚了……”
说着,她又捻起一小团碗中的小米粒,放到嘴中:“是安全的哦。”
“你可以放我们走吗?”胡亥问。
他冲动得像一个普通孩子。
侍女愧疚摇头:“我做不到……我只是负责送食梳洗……”
小孩子么,根本就不会打理自己,当然需要有人来保证他们的外观不辣眼睛。
胡亥得到否认的回复,也没有继续恳求,而是失望地低头:“……我知道了。”
侍女们不再多说话,起身离开,她们进出一趟,屋里另一边的住客也没有发出声音,就像看到胡亥他们进来时一样,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胡亥见蒙蔚还呆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碰了碰他,在他耳边小声提示:“不要相信她们啊,那是同伙。”
蒙蔚点点头:“嗯。”
“快吃点东西,我好饿。”胡亥平时偶尔会挑食,现在他却已经没有精力去想这些了。
两个饥肠辘辘的幼崽闷头干饭,不声不响,在悄无声息间,食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虽然胡亥一张嘴就疼,嘴里还破了一点皮,能够尝到丝丝血腥味,但他尽力忽略掉这些不适,能吃就多吃。
等到吃完,他才起身,走向室内的“前辈”。
那两个前辈躺在一起,看上去比自己小,但年龄不一定更小。胡亥知道自己长得比正常同龄孩子稍微快一点。
“你们没有睡着……可以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
陌生童子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你们也是被抓来的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提到这个话题,更瘦的那个小童眼睛禁不住泛起泪花,眼中的情绪不知道是哀痛、同情还是悲悯,他抬起手,递到胡亥面前。
细嫩的掌心上是没有愈合的伤口。
他说:“……取血。”
胡亥这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他们躺下的姿势有些别扭,原来是在避开手中的伤。
“在我们来之前,这里只有你们吗?”
小童坐起来,他还有交谈的欲望,但另一个像失去生机的玩偶,封闭不与外界接触,没有睡着却也没有多余反应。
“不是的,杏他们死了。”小童抽噎了一下,吸回鼻涕,“我听说外面还有别人呢。”
他甚至还安慰起新来的陌生人,说:“没有关系的,不要害怕,接下来不会割你的手。”
至于为什么是伤手,他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就是这样做的。
胡亥问:“不是谁都取吗?”
不然抓我们做什么?
小童却说:“我还没死呢。”
他来之前当然也有前辈,前辈杏在尽力保护他。他大概能琢磨出来,每天只要取够活血就可以了,不会非要“雨露均沾”。外面的大人好像也不在意他们的这种小把戏。
同样的痛苦,如果能让其他同伴延后一点感受,就尽量延后吧。
现在,他也是前辈了。
胡亥好像明白了他的想法,问:“你叫什么?”
小童没有意识到胡亥没有先自我介绍,说:“我叫白,这是方。你呢?”
“……叫我木就好了。”
胡亥又和白聊了一会,才回去找蒙蔚。
刚才聊天的声音没有压低,蒙蔚听得清清楚楚,安静思考。
胡亥来说悄悄话,道:“……不可以向外说我们是谁。”
好在蒙蔚能懂,不需要他来解释。
这种特别不好的事情被自己知道一角,如果再暴露身份,他担心会引来不测。
“可是……我们不见了……”蒙蔚忧心忡忡。
你刚才还说太子会找我们。
万一被坏人听说有什么十八公子丢失的消息,把消息联系到我们身上,该怎么办?
胡亥现在倒是能和他心有灵犀,看着他的表情,沉默着。
不主动暴露身份,可以有暂时的安稳;主动暴露身份,可能会被释放,也可能会被更加严密地看管,或是灭口。
他还没有和幕后的人相处过,不能猜清对方的反应。
如果摸不清对手的路数,就不可以瞎打牌。
至少要弄明白各种情况大致的发生概率,才能确定要不要掀开牌面,掀开之后会带来的究竟是生机还是死路。
倘若不假思索地将手中最后的招数出掉,这是毫无希望时才会有的垂死挣扎。
但现在还没到那种时候。
问题就在于,他们不主动暴露,有没有可能被动暴露。
万一外面找得急,被主使者听到风声,发觉不对,进而让人意识到什么,会怎么办?
胡亥想到二哥,迷茫了,道:“……我不知道。”
他现在既希望二哥在努力找自己,又希望二哥没那么努力。
人生好难。
迷茫一会,胡亥还是坚持原来的决定,谈起另一件事,说:“他们会在早上把一个人带去另外的房间,放一些血出来用,这不会每个人都一起去,以后……你先不要出来……”
蒙蔚懵懵:“为什么?”
家臣应当保护主君,他们俩的关系虽然不是严肃的君臣,但按地位来看,当然是要蒙蔚先来吃伤害,充当保护者的角色。
他刚才也一直在做这样的心理准备。
“我们两个总不能一起受伤,如果可以,要留一个健康的人……”胡亥说。
这话相当于没解释,蒙蔚摇头,道:“你是……”公子。
他无声地做出末尾二字的口型。
胡亥焦虑得想挠头,绞尽脑汁地想能够说服的理由。
“受了伤,就会有性命的危险。”蒙蔚先说话了,声音还是很轻,说着悄悄话。
小小的伤口,即便是及时治疗,也有可能加重、感染、扩散,最后演变成重伤,不治身亡。
而这里很明显不会认真诊治。一旦受伤就糟了。
所以你还是排在最后吧。
“……你又不是因为知道我是谁才和我待在一起的。”胡亥说。他不是那种把无关人士的性命看做至宝的人。
倘若换一个普通关系的朋友,他可能就要画饼说“你要保护好我,出去我会让二哥重谢你全家”。
他想起以前二哥夸自己的话,对蒙蔚道:“为什么不去和我其他的兄弟们玩,只和我在一起玩呢?”
我是公子,但公子那么多,你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而是找我呢?
胡亥坚定地认为,这就是被自己的人格魅力吸引来的小弟。虽然他不知道什么叫人格魅力。
“……而且,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被牵连,被抓到这里。”胡亥的心里有不安,以及微不可察的愧疚。
出去捣鼓对齐人的社会实践,是自己想做的事。蒙蔚是被连累的那一个。
但这还不足以让胡亥为此牺牲什么。
真正让他涌出奇怪情绪的,是刚才白说的那些话。
连一个陌生人都想要保护自己。胡亥不知道白是从哪传来的无私想法,他只是……
不想在这种时候无能地躲在后面,把小弟推出去挡灾。
胡亥想:这不是二兄愿意看到的,他也没有这样教过我。
二哥教导过什么,他的脑中现在根本想不起来具体的画面。但那些分辨不清的记忆好像已经化为呼吸,融入骨血,驱使着他做出本能般的选择。
不能保护小弟的老大,还叫什么老大。胡亥生出这个念头,并顺利说服了自己。
蒙蔚看着他,想:你说的没错,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就能在家中躺着,明天还可以早早起来准备草料,然后再去学习锻炼,出去散步,和家里人说说话,听外面有趣的故事……
如果不是你,我当然不会被抓到这里。
“……但这不是你的错。”蒙蔚说。
他分得清道理,道:“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的错。”
也许十八公子有一点点错,他太不小心,太大意,没有让侍从紧跟在一旁,而是擅自跑开。但是这样的错误,我也犯了。我们两个不能互相责怪,真正应该责怪的人,是把我们抓来的坏人。
蒙蔚还是没松口,说:“如果你受伤了,但我却是完好的,即便能够获救……我也会让家中羞愧。”
保护应该保护的人,是我应尽的责任。
这是家中的教导。
为人臣者,只想着独善其身,独自苟活,那就没有脸面活着了。
胡亥沉默不语,他没有再说话。
蒙蔚以为这就是被说服了。揭过这个话题,松懈下来,好好休息。
等到天亮后,侍女们带来换洗的衣物。
从物质上的待遇来说还算可以,至少吃穿不愁。
在阳光下,白天的视野更开阔,胡亥看着外面的山景,从这个窗换到那个窗,盯着看了很久,最后说:“很像,祭祀时……那附近,也许还要更远一些。”
那次渭南祭祀天地,他当然没资格在场,但结束后他曾经跑去不远处看过,想象二哥在那里的样子。根据景色,自己在脑内p图,把二哥p上去,一个人幻想得自得其乐。
“这样啊……”听到这话,蒙蔚也觉得像。
他们没能自在多久。
果真如白所说,没过一阵,外面来了个男子,带走一个孩子。带走的当然是挺身而出的白。
胡亥等到人脸色难看双眼含泪地回来,跑去安慰感谢,嘘寒问暖,又和他聊天分散注意力,问他家在哪里,父母叫什么。
下午,另一个没说过话的方连饭都没有吃,被侍女来收餐盘时发现,看完之后,叫人来搬走了。
又过一夜。等到第二天天亮,白却没有向新交的后辈朋友道好。胡亥看他,感觉他在发烧。
他想叫医师,但是仔细考虑,叫来可能也不会治,反而……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了。胡亥没有办法,只能把白身上的小被子摁了摁,摁紧一些,希望他能撑过去。
蒙蔚也在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
如果这个人不行,那今天就该到他了。
他在心中安慰自己:不要怕,不要害怕,你不能害怕,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一定能行……
蒙蔚的呼吸在微微颤抖,但表情很平静。
胡亥在想:要不要告诉他们我是谁,能不能说?如果说了会有什么结果呢?他们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遮掩住消息吗?会不会连夜把我们运走,带出咸阳?销毁证据?
二兄说,能够立刻承认错误的人是少见的……明明知道怎么做最好,却还是容易抱着不会被发现的幻想……
除非是被二兄找到,不然,他们不会主动把我还给二兄的。不仅不会还,还会把我们都藏起来……
但是如果我受伤了,再不说的话,会不会就像白一样,之后就没有说的机会了呢?
胡亥既想让这群人乖乖留在原地不动,不要提前发觉问题逃走,等着二哥上门,接受制裁,又想……不受伤,想活着。
他好像做不出选择,内心全是纠结,也没办法分心去关注身边的小伙伴。
时间悄然流逝,门扉吱呀开启。
蒙蔚一咬牙往外走,身边却掠过一道飞奔的身影。胡亥冲上去一头“咚”地怼在男子的肚子上,把人撞得往后退了两步,同时气愤地喊道:“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
成年与未成年,差距还是很大的。那男人也不说废话,直接就抓住了他,把人拽了出去。
短暂的入与出,像发生在转瞬之间。门被人关上。
蒙蔚脑中好像灌进呜呜的风,呆愣地站在原地,失去反应。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度过漫长的等待时间,可能也不长,但是中间等人回来的记忆就像被裁剪一样,消失不见。
他回神时,就已经看到了走来的胡亥。
脑门挂着冷汗,眼睛像是有泪水,又像是没有,脸上前几天被人打的那一下,伤还没有好,正泛着青紫。
胡亥见到他,不着痕迹地背手,声音打颤:“一般吧,也就那样。”
蒙蔚说:“……下次我要去。”
“那不行,你受伤我也受伤,这不行的。我们都说好了,至少要有一个人是好的,有完好的行动能力,你懂吗?要懂事一点,为大局考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