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 你说话怎么像韩非

不是所有的博士都像阳巳、邓泽那样不务正业,每天不好好工作,一门心思写公子日常。

还是有博士干正经事的。好比扶苏,也在和博士接触,除去偶尔互怼两句,还和他们共同努力,整理教材。

但这份努力的成果,暂时让扶苏感受到折磨。

嬴政:盯扶苏。

扶苏:盯地砖。

地砖:汗流浃背。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私下单独见面了。之前逢年过节会碰面,但旁边通常有其他人在,譬如那位关系润滑剂。

扶苏深刻认为,有昌在的地方,聊天的放松程度会直接增长一大半,甚至昌都不需要说话打圆场,只要待在同一片空间里就足够。

就像是黑漆漆的室内被点上一盏灯,灯光让人不再摸黑行走,借助微光可以看清陈设,于是舒心安稳,不必担心磕碰。

但是昌不在这里啊!!

安静恬淡的扶苏在内心握拳呐喊。

嬴政:盯……

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比谁先开口谁就输。

“你怎么不说话?”嬴政问。

扶苏回神,恭敬:“我在等待您的允许。”

为什么不说话?当然是因为走神了啊。

刚才不小心想到昌身上去,就忘记是在和你聊天了……

对不起,我忏悔。扶苏在心中虔诚地向弟弟忏悔。

嬴政:。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讲话好噎人。

“你要说就说,等我的允许做什么?”嬴政已经看完了扶苏写的小建议,问,“你也想要融合法、道、儒、墨?”

扶苏最近一直忙碌于探讨教材的编写与教学方法。

据他整理的大纲意见,编纂的教材应当注重实证、实用性与教学效率,兼顾伦理教育、逻辑思维与实用技能。

在此基础上,考虑以法家为核心主导,批判性地融入其他学说。

可以从儒家、道家、墨家、兵家、农家、名家、纵横家等学派中选取既能体现他们的学说特点,又能符合自己的教育理念的文章,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改编和注释,与法结合,以适应教学需求。

“我没有想要融合,只是在建议对各家的学说进行精选。”

扶苏也知道这事他自己一个人办不到,被他忽悠来的部分“离经叛道”的博士们已经在背地里跃跃欲试,想要参与了。

但教育界的事,在太子的管辖权内,平时不由皇帝亲自过问。

从最开始三署对郎官们的考试,到学宫里赵高拿捏贵族学子,以及现在扶苏试图来点新花样。

他们再向上的一级负责人其实都是太子。

扶苏心中鞠了一捧泪:昌啊,你不爱哥哥了吗?居然让我一个人来面对他。

他也想去找弟弟聊天,但是刚要进门就被弟弟反手扔给老父亲。

还说:你们俩太久没认真说过话了,这样不行,不利于我们家庭和谐,要勇于破冰啊。对了,最近老爹变得挺有趣的,我觉得你说不定会喜欢。去和他聊聊吧。

扶苏就这样悲痛着平静,夹杂一丝好奇与期待,来到父皇面前。

作为中间人,赵昌当然也在老爹这边给大哥说了好话:我哥可好了,一直在努力,我觉得你会对他感受到惊喜的,记得多张嘴夸夸他啊,他肯定很高兴。

“对各家的学说精选……”嬴政意味不明。

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这是杂家的特点。

博采众议,兼收并蓄。这也是吕不韦的主张。

或许年纪大了就是喜欢回忆过去,而扶苏的建议也给嬴政带来了很深的既视感,他脑海中触发浮现曾经与吕不韦的点点滴滴。

有些人即便已经离开,但在同行的那一段路途中,造成的影响足以伴随此后。

“是的。”扶苏认认真真地简略介绍,“对与法有关的内容,则关注制度的重要性;儒选取伦理与教育的篇章,同时可以与法的制度结合;注重道的顺应规律,与治理的灵活……”

还有墨家的逻辑学、技术、科学方法和实践经验;名家和纵横家的思维方式与沟通技巧;农家与阴阳家的农业、天文历法管理。

再根据难度分级,层层递进,适应不同阶段的教学。

重点不在宣传思想,而是强调法家的效率、秩序与实用,将它作为核心骨架,沟通起其他学派的优点。

将儒的伦理作为制度的补充,将道的自然法则作为资源管理的依据,将墨的技术作为提升生产力的工具等等。

嬴政听了两句就知道扶苏后面要说什么,文字内容他都读完了。而扶苏说的内容早就写了下来。

写的东西当然要精简一点,但说的时候可以适度放宽扩充。扶苏却没有在言语的表述上扩充。

嬴政不想听完全复制纸上文字的言论,不懂

就问:“你在我面前说话像韩非,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不是指结巴,而是指他言辞太精炼,说话也没有什么起伏。

老父亲寻思:根据以往从昌口中听到的与扶苏有关的评价,扶苏话很密的,经常突突突突地对昌讲一大串事情。和别人互相辩驳的时候也是说个不停。

怎么到我面前就这么区别对待,这就成哑巴了?好歹也多说两句吧?

此等直来直往的询问,并非威慑,实乃蜕变。

嬴政最近越来越喜欢有话直说,先前的这种坦然大多只在二儿子面前,因为别人总会对自己的话有奇怪的解读。

明明只有一层意思,被他们那沟沟壑壑的脑子一拐,十八层意思都能解释出来。

但大部分时候家崽就是能明白,他说那些话只是因为想说,并不带多少深深深深的隐喻。不曾生出误会,嬴政和儿子能讲得更愉快些,话也更多。

他要被这种交流方式惯坏了。感受到过直来直往的快乐,就难以忍受拐弯抹角。

嬴政逐渐悟道,想怎么说是自己的事,他们怎么解读怎么内耗,就让他们琢磨吧。

于是他扩展范围,不局限于家崽,让其他人也能享受一把这“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美好待遇。

扶苏:……并不觉得美好,谢谢。

变得太大,让人不适应。真是苦了那些承受的公卿大臣们了。不知道他们对这突然袭来的话语是什么反应。

“我没有意见。但您讲话变得有些像昌。”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说我像别人,我也说你像别人。

扶苏认为这两人的说话方式是相似的,就是气质不同。

可能是他对父对弟的滤镜不一样,同样的话说出来,一个容易让人心惊胆战,另一个却完全不同。

嬴政赞同:“是有一些像。”

他们平时聊天聊得最多,染上一点沟通方式的神似,这很正常。

“你想的还不错,就按你们的计划,先做出开头来试试吧。还有什么事情吗?”嬴政道。

“没有。”扶苏觉得父皇的变化也不算太大,到底哪里有趣了。昌还说我会喜欢,但并没有多少好的感觉。

他在心中分辨,又转念,其实也不是一点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龄在增长,也可能是因为掌握的学识变多,以及与博士们的交流给他更多自信。

在面对这个人时,扶苏终于有一种岿然不动的定力,即便刚才被突袭,也没有任何慌乱感。

这让他有更多余力去发呆、走神。

嬴政点头:“哦,那你可以走了。”

拜拜。

“……我就这样回去吗?”扶苏没有顺势告辞,而是问。

嬴政的第一反应:“你要赏赐?”

扶苏啊,你这说话的直白程度,受他影响也不小吧。

“不是的。”扶苏提出问题,“如果我就这样离开的话,之后昌来向我了解,问我与您相处的过程有多愉快,我要怎么编撰呢?”

咱这相处也不愉快啊,他稍微一细问我就答不出话了。

我回去都没法和他分享,只能干巴巴地说:父皇看完上奏,说我讲话像客卿,让我就按计划干,然后把我赶走了。

嬴政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关键。

仔细一想,之后还会看到儿子来对自己说“我兄长的建议很好吧!您夸他了吗?夸了什么啊?他开心吗?有多开心呢?你们还聊了什么呢?”

到时候自己只能瞎糊弄。

而后被儿子看透是在糊弄,他会用充满谴责的表情表达不赞同。

“……有道理。”嬴政认为自己不能那么摆烂,于是起身,“这样吧,你跟我来。”

嬴政瞬间就想好了解决方式。

不就是多培养下感情吗,我有的是办法。

扶苏自无不可,迈步跟上。

一路都是沉默的,他们一前一后相隔不远,走在道路上。不需要对话,但也没有那么尴尬。各有各的内心世界,这当然也算正常的相处模式。

在临近下一殿的时候,嬴政才开口道:“近来小偶像的制作加了些新工艺,刚好你可以来看一看。”

秦国排名第一的手办收集大佬,权威发布。

刚好在你面前炫一下。

扶苏的眼神逐渐变得诡异。

但他的胃口被吊了起来。

据扶苏所知:父皇喜欢收集的小偶像基本都是和昌有关系的,想看。那收藏库一定很不错!

能有观赏的机会,这太好了!我可以和昌讲一天!

扶苏的脚步都轻快了一些,心中期盼。

这份期盼没有被完全满足。因为他接下来抵达的地方不是嬴政专门用来存放手办的主宫殿,是另一处分殿。

这里的藏品不多,没有扶苏想象中震撼。但他还是好心动。

放的都是精品制作,

色彩浓郁,惟妙惟肖。

衣着缤纷,黑、赤、黄、青、白,动作也各有不同,还给小手办们搭配了对应的迷你床榻、席案、小马、小狗、弓箭……

扶苏越看越心动,脚像粘住一样,要走不动道了。

这也不是嬴政要展示的重点。

他带扶苏到一处高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个披盔戴甲的严肃脸小手办。

那身上的盔甲是金属所制,闪烁着光泽。

嬴政没有说话,将手办的小头盔解下,是梳着板正发型的样子,他用平静中带着炫耀的语气:“看,可以再戴上。还有其他样式的盔甲。”

很酷吧!

扶苏:。

老父亲还道:“这铁甲更换就有些不容易,我想,它可以再做大一些,如果之后手脚能够活动就更不错了。”

嬴政觉得这还是太粗糙,他坚定不移地想要更好的小手办,正在向工匠提出精益求精的方案,满足自己的收集需求。

扶苏点点它:“我也想要一个。”

长这么大,他都没有对父皇提过什么要求。小时候不这么做是因为要做个乖孩子,要听话。所以不能随便做不听话的事,向上索要自然也在这其中。

再往前几年不这么做,既是因为两人关系不怎样,也是因为没多少需求。他渴望的知识不是只通过赏赐就可以获得的,要自己去学习,去思考,去努力。

现在可以平淡地交流,也恰好有想要的东西,他便提出来。

嬴政一把拿走,拒绝:“不给。”

扶苏:……

昌说得没错,你确实变了。你变得小气了。

你是小气鬼!小气鬼!

“我要告诉他!”扶苏指控,决定找弟弟告状。

“呵,你去吧,幼稚。”嬴政不屑地嘲笑。

他很拉仇恨地当着大儿子的面,闲适地、慢悠悠地把小偶又放回去收好。

扶苏拳头硬了:好气啊,但还是要保持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