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2章 有些人(6)
卢象升和方正化彻夜密谈,南京城的各方群体根本不知,而西缉事厂的高层,亦不知卢象升与自家厂公究竟聊了什么。
卢象升携皇明宗军先行挺进南京,这就像是一块巨石投进了表面平静的湖水之中,涟漪与波动正逐步扩大。
然而在数日后发生的一件事,却震动了很多人。
孝陵卫奉令接管南京城防,并派遣各部赴应天府各地屯驻。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当初在东南平倭之际,孝陵卫是归戚金节制的,所部干的不少事,是叫不少群体都倍感震惊的。
而随着所谓的倭乱结束,东南诸省进入到新的境遇下,孝陵卫就再度回归南京,其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南京发生了一件大事。
即在南京留守的部院寺等处,被朱由校以新规逐步裁撤掉了,这件事对大明产生的影响极大。
东南诸省的局势,之所以呈现乱糟糟的境遇。
根子就出在两百余载下,适用于过去的制度政策,受到祖制与礼法的约束,多数都没有办法进行调整或更改,以至于层层加码之下,逐步成为大明的沉重负担。
两京制在明初时期的确发挥一定作用,但是吧,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却导致了严重的冗官问题。
最棘手的还不在于此。
最棘手的,是南京这套班底下,围绕着具有东南特色的风气,导致了中枢在东南实控的很多核心,被一点点的蚕食侵占了。
这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中枢控辖的官田,规模是不断削减的,关键是对待此事吧,中枢的整体态度是消极的。
这还了得?!
可事实就这样残酷。
看似皇权高高在上,可要是眼睛和耳朵都被堵上,那皇权就体现不出来的,而类似这样的事比比皆是。
所以南京的那套班底,朱由校必须要裁撤掉!!
先集权,再分权。
这就是朱由校的整体思路。
南京城,应天巡抚衙门。
“抚台,应天府一带并无奴变迹象,卢象升他初至南京,就命孝陵卫接管南京城防,还派驻到应天府各处要隘屯驻,这势必会引发矛盾与动荡的啊。”
“是啊抚台,卢象升他这样搞,事先也不跟我巡抚衙门知会一声,这换防下来的兵士,到底该怎样安置?”
“不止是这般,南京及应天治下一众群体,得知这样的事情,难免会胡乱猜想的,万一因为此事,导致治下出现哄抢粮食的情况,那势必会导致粮价哄抬啊,这可不是小事啊。”
坐于主位的应天巡抚梁廷栋,听着一名名属官所讲种种,那眉头是愈发紧锁了,其心情也是极其复杂的。
巡抚衙门的这帮官吏,讲述的情况都是很客观的。
你卢象升是极得圣宠与信赖,今下奉旨镇压奴变,麾下更是节制了诸军各部,但是你卢象升做事,不能只考虑你自己啊,这地方的秩序安稳,或多或少也要顾及一二吧?
所处的位置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是不同的。
即便梁廷栋出任应天巡抚,是得天子信赖才特擢上来的,这点与卢象升是一样的,但他们所分负的摊子不一样,首要考虑的就是各自的事,其次才是别的。
对于卢象升而言,南下镇压奴变,真正的难题不在于怎样镇压,而在于怎样应对各方的反应与态度。
别看在过去,东南因为一场所谓的倭乱,有一批批群体被逮捕,被处决,这使得东南的态势好了不少。
但是别忘了,一切都是处在动态发展下的。
不是说有一批批人被杀了,那他们空缺出来的位置,就一直空缺在那里,更别提随着一些新策,是在东南诸省,特别是沿海地带施行的,这又导致一批批新兴群体出现,所以东南的时局啊,也是处在不断变化下的。
阶级是不会消失的。
所以朱由校想通过卢象升领军平叛,以达到血洗东南的目的,那么卢象升就必须要有纵观全局的战略眼光才行。
倘若连整体思路都没有,那针对东南出现的变数,继而想叫东南迎来巨变,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当应天巡抚衙门,因为卢象升的这一变动,继而展开激烈探讨之际,彼时的南京城外,临设平叛大军所在。
驻所内。
“大哥,事先不跟应天巡抚衙门通气,就让孝陵卫接管南京城防,还有应天府各处要隘,这真的没有问题吗?”
卢象晋面露忧色,看着俯瞰舆图的卢象升,“毕竟我等是初来乍到,对于东南的形势了解还不足,而南京及应天府,又是整个东南的核心所在。”
“在奉旨南下的靖武、羽林、金吾等军没有进抵南京前,我等如果说想有任何动作的话,这是离不开应天巡抚……”
“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卢象晋的话还没讲完,卢象升却皱眉道:“摆在我等面前的态势,是我等必须要趁着余下诸军各部赶来东南前,要先控制住一部分局势才行,确保我军所能影响到的区域,断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你所忧的,我怎会不知?”
“但你现在看看,福建、江西等地的奴变,已然有愈演愈烈之势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说不尽早进行干预的话,这场积攒许久的怨气,必将会随着更多的人站出来,继而彻底释放出来。”
跟方正化的一番密探,让卢象升对于东南的整体形势,特别是一些隐秘之事,有了更直观的看法。
这也让他先前的一些想法改变了。
“一句话,这次我等奉旨南下,的确是要适应各地的实况,但是相对的,各地官府也要适应我等才行。”
卢象升继续道:“在展开大规模进剿之前,我军必须要有两处控制好,一处就是东南的核心所在,即南京及应天府的绝对安稳,以此影响到整个南直隶一带。”
“别的地方,我能允许其层出不穷的出现奴变,毕竟有些恶风,的确到了出手整饬的地步了。”
“废奴,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了,但这件事真要做了,势必会触碰到太多人的核心利益,这必然会遭到反扑的。”
卢象晋张大嘴巴。
他怎样都没有想到,己部是奉旨镇压叛乱的,怎么现在又绕到废奴上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啊。
废奴这件事,在朱由校心里想很久了,尤其是集约型手工制造业,在大明形成了一定的规模。
如果该项制度不废除掉的话,就无法进一步解放人口,进一步加快人口流通,而该制所带来的弊端,朱由校太清楚了。
因为朱由校太了解某些群体的特性了。
能够有一点利益,他们都能榨取干净。
而一旦在这件事上,朱由校不选择在合适的时候解决掉,那么大明在今后啊,就等着层出不穷的叛乱吧。
所以东南奴变就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除了我所提到的这些,还有一处,就是要把操江严密控制起来。”在卢象晋震惊的注视下,卢象升却没有深入刚才的话题,而是继续道。
“我已做了决断,准备叫皇明宗军全面监视操江各处,这样等东南的形势,出现进一步改变时,也不至于说我等处在被动治下。”
“东南的地势地形,比北方要复杂太多了,而打仗打的就是钱粮,因为打仗,势必会影响到地方。”
“如何平衡好这两者间的关系,牵扯到民间的往来秩序安稳,就是我等必须要考虑好的事情。”
“大哥,有必要这样做吗?”
卢象晋听后,却压着惊意道:“据我所知,操江在方厂公的节制下,这些年来是不断变好的,毕竟……”
“那是你不了解人性。”
卢象升皱眉道:“现在的形势,能跟过去一样吗?再者言,我既肩负陛下信赖,全面负责东南平叛之事,此等重要之事,岂能寄希望于别人之手?”
卢象晋沉默了。
其实他所想说的,是皇明宗军这等严军,没有集中在一处,反倒要分散开来,这对他们而言是不利的。
毕竟今后会遇到什么,是谁都说不准的。
可卢象晋想的这些,卢象升早就想到了。
而卢象升所想的,卢象晋却不知。
的确。
操江在方正化节制下,的确是变好了,但是这有一个前提,即在方正化的坐镇下,持续不断的整饬下,辅以西缉事厂严密监察,操江才变好的。
但方正化要是走了呢?
西缉事厂跟着走了呢?
在后续动荡的时局下,谁又能确保操江不出问题?
卢象升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会叫皇明宗军来取代西缉事厂,充分做好监视操江的角色。
皇明宗军在卢象升的节制下,早就不是先前那支队伍了,其高额的军饷,辅以严明的军规军纪,使得皇明宗军的战力很强。
能进皇明宗军的,那都是底层宗室。
他们也希望能建功立业。
影响是一点点形成的。
所以对卢象升而言,皇明宗军是值得信赖的,等到操江这一块被全面接管,今后即便出现任何问题,卢象升也不至于心里没底。
“大哥,您真要派皇明宗军接管操江,监视操江,至少要等到奉旨南下的诸军各部,有一部分抵达南京才行。”
在卢象升思量之际,卢象晋犹豫刹那,这才开口道:“毕竟天雄军被您留到江淮了,这短时间内是无法南下的,而孝陵卫又被您派去接管南京及应天府驻防了,现在您唯一能动用的,就是皇明宗军了。”
“如果连皇明宗军都被您给派出了,万一有些人受不了这等变故,继而在私下做些什么事,那就真的被动了。”
“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卢象升听后,微微一笑道。
对于怎样部署,卢象升是有计划的,现在这种变化会持续一段时间,而在此等态势下,他要等一个人达到南京。
即魏忠贤。
等到魏忠贤来了,这势必会转移一部分注意,待到那个时候,皇明宗军的一部分,就能顺势接管直隶松江至安庆府的操江了。
等到这些做好了,魏忠贤与方正化要做的是做好了,那南下的诸军各部,有一部分也将抵达南京。
待到那个时候,皇明宗军余下各部,就能奔赴别地了。
这也是卢象升为何觉得紧迫的原因。
毕竟他有他要干的事情,别人也有别人要干的事,不可能说因为他要干的事,就让别的事情靠边。
这是不现实,也不可能的。
毕竟从方正化那里,卢象升知道了东番的严峻问题,也清楚天子为何叫魏忠贤离开东番,返回京城的深意了。
“总帅!应天巡抚梁廷栋来了。”
而在此等态势下,一名披甲将校快步走进帅帐。
这是来兴师问罪的啊。
卢象晋听到这话,眉头不由微蹙起来。
想想也对。
在毫无准备之下,事先也没有通气,就做出这样的事,即便是再好脾气的人,那也是会有怒意的。
“去请吧。”
在卢象晋忧心之际,卢象升却表现平静道。
对梁廷栋的到来,卢象升是一点都不奇怪的。
在今下这等态势下,他的确要跟梁廷栋好好聊聊,毕竟有一些事想要促成,是需要与梁廷栋达成共识的。
“你现在进城一趟,将这份书信亲手交到方厂公手里。”在想到这里,卢象升从怀里掏出一物,递到卢象晋手里。
“另外对方厂公说一句,先前商榷的事,可以进行,但是要怎样推进,还需以我平叛所部为主才行。”
嗯?
卢象晋听到这里,脸上不由露出疑惑之色,他不明白自家大哥,究竟是要明确什么事,关键是方正化作为西缉事厂厂公,那权势也是不小的。
不知为何,卢象晋总觉得自家大哥,自那次秘见方正化后就变了,但具体是怎么变了,卢象晋又说不上来。
人与人经历的不一样,这想法与看法是不一样的,所以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卢象升内心的焦虑,是任何人都不能了解与体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