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8章 火月火日火时着大火

十日时光转瞬即逝,转眼到了四月下旬。

自三月下旬土地解冻开始的春耕,持续了近一个月,终于临近尾声。

大宁城外的田亩间一片平整,整齐的垄沟纵横交错,

不少民夫百姓站在田埂或路边,静静眺望着远方,

无论何时,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总能让人心情舒展。

尤其是甘薯播种后,

百姓们更盼着下半年的丰收能如期而至。

大宁城以西,绵延的工地上,

陆云逸带着百余人骑在战马上,缓缓前行,

宽敞的水泥路正试运行,十几辆马车并排行驶其上,

整齐有序的模样让所有人面露震撼。

他们回头望向大宁城的西城门。

通常,城池建成时,城门外会留有一片开阔空地,

无论是入城时的临时停留,还是调兵遣将时的集结,都能派上用场。

这类广场的面积往往远大于官道,

如同小溪汇入水潭般开阔。

可如今,眼前的水泥路竟与西城门广场差不多宽,没了小溪汇入汪洋的开阔感,

反倒多了种道路与城门齐宽的怪异对比。

见此情景,不少人心里都冒出了同一个念头,

城门好像窄了些。

即便大宁城西的正门、侧门、偏门尽数敞开,能同时容纳十二辆马车入城,

可面对浩浩荡荡的商贾车流,还是显得捉襟见肘。

离城门越近,这种拥挤感就越强烈。

巩先之跟在一旁,挠了挠头,小声问:

“大人,以后路真通了,会不会在城门这儿堵上啊?”

陆云逸回头看了眼城门处的拥挤景象,神色略显古怪,深有同感地说:

“城门的确窄了点,这事以后再想办法整改。”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笑了:

“北平的城门也跟咱们这儿差不了多少,

真等路通了,他们只会比咱们更头疼。”

这话一出,随行的亲卫们都笑了起来,

这次去北平,倒要好好看看那边的热闹。

陆云逸坐在马背上,望向不远处密密麻麻的工地帐篷,心中感慨万千,

从最初的不被看好,到如今所有人都确信此事能成,

不过一年半光景,

这一年半载,道路从大宁城起步,已向外延伸了四百里。

若非日夜赶工、逢年过节也不停歇,断不会有如今的盛况。

当初预估的两万人参与,最后也增至近三万人,

唯有如此,才能勉强维持工地运转、保住施工进度。

毕竟,离大宁城越远,补给难度越大,工程推进也越慢。

好在大宁到辽东的道路是两头开工、相向而行,

这般施工不仅更高效,速度也能快上一倍。

若一切顺利,

两边的道路或许能在明年先后竣工。

三年时间,就能让一地彻底改头换面,

其中辛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陆云逸轻轻扯了扯马缰,

回头看向精神抖擞的亲卫们,笑着开口:

“走吧,全速前进,五日之内抵达北平!”

“是!”

话音落,陆云逸一马当先,驾着战马北骁冲了出去。

他俯身贴在马背上,

感受着风从耳畔掠过,眼神渐渐变得锐利。

剧烈的马蹄声在身旁响起,

却丝毫没能打断他凝重的思绪,

此次北平之行,前途未卜,却不得不去。

商贸往来的细节、关中之事的真相、朝廷局势的变动,唯有到北平才能探知大概。

大宁虽好,地处关外却也远离朝堂,

虽能安心发展,

却也被隔绝在权力中心之外。

许多事传到大宁时,往往已近尾声,只能被动承受,

连选择的余地都少得可怜。

想到这儿,陆云逸眼中的锐利化为坚定,

手掌握紧马缰,

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吱”轻响。

周遭军卒猛然察觉异样,

纷纷看向队伍前方的身影,

他们能清晰感觉到,大人似乎变了,

不再是往日在衙门里的沉稳从容,

反倒像即将上战场的将士。

可.他们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分明还是平坦的官道,哪有战场的影子?

应天京城!

与关外相比,这里春暖花开,气温宜人,蓝天白云相映。

可城中却没了往日春日的轻松,

反倒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点的气氛,

四方城门的守军比往日多了不止一倍,

任何进出城的人都要接受严格盘问,

商贾的马车更是要彻底卸货、仔细查验。

就连出城春耕的百姓,也逃不过检查。

所有人都人心惶惶,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但京中百姓离朝堂最近,总能敏锐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

应天府河北岸的浦子口城,

永定侯张铨已半月未曾离城,整日披甲在城中整顿军务。

本应夏日发放的新军械,也提前下发、尽数列装。

军中上下都感受到了非同寻常的紧张,

宛如大战将至前的死寂。

只是,这般反常让不少将领摸不着头脑,

到底出了什么事?

浦子口城公廨内,坐营武官谭威坐在椅上,

手中捏着一封信件,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信是从大宁寄来的,

问的是京中是否有异常变动。

谭威盯着信件久久未语,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信,

京中最近的变化太大,

大到所有人都能察觉异样,

可即便他是浦子口城的坐营武官、从二品的镇国将军,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犹豫许久,谭威将信件收好,

端起桌案上的凉茶一饮而尽,

而后起身,径直走向永定侯张铨的衙房。

不多时,他在衙房内见到了坐在桌后的张铨,

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将依旧身着甲胄,桌案上堆满了军中文书。

“侯爷,末将有一事不解,想向您请教。”

张铨抬起头,见是谭威,脸上的凝重稍缓:

“先坐,等本侯处理完这份文书。”

“是。”

谭威在一旁落座,目光扫过衙房内的陈设,

与过年时相比,变化极大,

所有喜庆装饰已尽数撤下,

连墙上挂的两幅名家字画也没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长刀与一张大弓,透着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

这般变化,让他更摸不着头脑,

到底出了什么事?

近半刻钟后,张铨才处理完文书,

骂骂咧咧地坐到谭威身旁的椅子上:

“工部这些人,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说好的军械月底交付,现在又要拖半个月,简直荒谬!

秦逵这老东西,迟早得参他一本!”

“侯爷,这般紧急催要军械,工部一时赶不出来也情有可原。”

张铨摇了摇头,面露无奈:

“不是情况紧急,谁耐烦催他?

你今日来有什么事?快说,一会儿本侯还要去巡营。”

谭威神色一正,试探着问:

“侯爷,军中弟兄近来人心惶惶。

昨日有几位领兵将领找到末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末将不知该如何应答。

今日实在忍不住,想来问问侯爷,

若真有大事,末将也好提前准备,

免得届时手忙脚乱,误了正事。”

张铨眉头一皱,瞥了他一眼,眼神意味深长,声音也冷了几分:

“京中将领素来沉稳,不会这么急躁,是谁让你来问的?”

谭威表情一僵,有些惭愧地挠了挠头:

“什么都瞒不过侯爷,

末将刚到京城不久,还是头一次见这阵仗,心里难免发慌,

这几日连个整觉都没睡好,

今日实在按捺不住,才斗胆来问。”

这话一出,公廨内瞬间陷入寂静,气氛一点点变得凝重。

过了许久,张铨才长叹一声:

“你的心思,本侯能理解,

只是这次的事太大,牵扯太广,都督府严令不得向外透露”

谭威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连忙起身躬身:

“是末将僭越了。”

可张铨话锋一转,淡淡道:

“你要想知道,也不是不行,

但切记,绝不能向不相干的人透露,知道的人越多,事就越容易闹大。”

谭威一听,心头骤然一紧,连忙道:

“请侯爷放心,末将绝不会向外泄露半个字。”

“嗯坐吧。”

张铨指了指身旁的座位,神情复杂,

“前些日子应天商行仓库失火的事,你知道吧?”

这话一出,谭威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轻轻点头:

“末将知道,工部和户部刚修的仓库,还没完工就被烧了。

好在没伤人,也没损失货物,只是白费了些工夫,

这事竟能牵扯这么广?”

“呵呵.”张铨嗤笑一声,摆了摆手:

“东西烧了就烧了,不值当这么大动干戈。关键不在火,在放火的人。”

“人?”

谭威面露疑惑,

“敢问侯爷,放火的是谁?”

张铨表情严肃,手指在桌沿轻轻摩挲,淡淡道:

“是宫里的人。”

“什么?”

谭威先是一愣,随即失声惊呼:

“宫中人?”

张铨点头:

“身份还不一般,是御马监的八品监丞。

人被锦衣卫当场抓住,审了快半个月,才终于交代,

说是应天商行抢了他家的生意,

才趁出宫的机会放火烧仓库,

本想烧完就回皇宫,神不知鬼不觉,

却没料到,锦衣卫的人一直盯着商行,当场就把他抓了个现行。”

张铨的声音带着几分古怪,甚至隐约有丝轻松,

可谭威的脸色却严峻到了极点,

他瞬间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宫中小太监出宫放火?还审了半个月才招供?

这般荒谬的说辞,怎么可能服众?

“侯爷,此事此事有蹊跷啊!”

“嗯谁都知道有蹊跷,那太监招供后,没过多久就在锦衣卫牢房里莫名其妙死了。”

“死了?”

谭威的声音陡然拔高,

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上头顶,汗毛都竖了起来

“死了.到现在毛骧都没查出是谁下的。”张铨靠在椅背上,喃喃道:

“死在锦衣卫大狱里.这手段,真是够狠啊。”

谭威也久久无言,拼命消化着这些消息,他瞬间想通了关键,

宫中人敢在宫外放火,就敢在宫内动手。

人死在锦衣卫狱里,问题更严重,

锦衣卫作为上直十二卫之一,

向来是宫中掌控最严的衙门,

勋贵想安插人手都难如登天,

如今却成了筛子,光天化日之下就能让人死在牢里。

背后之人的能量,让他不敢深想。

更让他心惊的是,

这一连串事里藏着一条暗线,全都与宫中有牵连,

太监、应天商行、锦衣卫,本都是宫中的得力力量,如今却自相残杀

这怎能不让人胆寒?

“这这.”

过了许久,谭威才压下心中的震惊,声音发颤:

“侯爷.末将末将有些后悔问了。”

“听都听了,后悔也没用。”

张铨语气平淡,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军中不乱,京城就没人能掀起大浪.

可其他地方.就不好说了。”

“其他地方?”

谭威仔细琢磨着这两个字,

只觉得嘴唇干涩、喉咙发紧,他想到了一件事,却没敢说出口。

张铨却没打算放过他,瞥了他一眼,扯出一抹冷笑:

“怎么不继续问了?”

谭威结结巴巴地开口:

“末将.末将是武人,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向来愚钝,不.不想知道太多。”

张铨轻笑一声,自顾自说道:

“做事向来有内有外。

太子殿下的銮驾前些日子遭了火,烧死了十几个护卫,

这事,与应天商行仓库失火是同一天,

而且钦天监说,那天是火月火日火时,时辰分毫不差。”

“咔嚓。”

谭威身子一软,甲胄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冷汗直流,

这已不是简单的图谋不轨!

而是明晃晃、赤裸裸,连掩饰都懒得做的谋反!

“侯爷,此事此事太荒谬了!”

“是荒谬,可世事无常,很多事本就这么荒谬。”

张铨眼神深邃地看着谭威,

“此事绝不能向外人透露,京中及山西三司这些日子都在查幕后黑手,

所以必须严防死守,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旦宫中有军令传来,

我等要立刻出动,半分都不能延误。

最近南城门守将伊启宏告假回家,城门暂时无人主事。

既然你来了.就由你暂代城守,看好南城门。

可疑之人可以放进来,但绝不能放出去!”

谭威脸色骤变,他昨日还见过伊启宏,

怎么今日就突然告假了?

但他没敢细想,立刻躬身应道:

“是!侯爷,末将现在就去南城门,往后吃住都在城楼上!”

“嗯,关键时期,辛苦些也是应该的,

咱们年纪都大了,得多担待些,

军中那些年轻人见惯了花花世界,靠不住。”

张铨的话意有所指。

谭威想到军中那些新提拔的年轻将领,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点头:

“末将明白。”

“嗯去吧,好好做事。”

“是!”

谭威离开后,门口的亲卫才神色严肃地走进来:

“侯爷。”

张铨头也没抬,问道:

“昨日那封问京中动静的信,查清楚是哪来的了吗?”

“回禀侯爷,信件是从大宁城寄来的。”

“大宁?”

张铨微微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不意外大宁能与京城有联系,

意外的是,大宁城竟能这么快察觉京中异动,还专门写信来问。

亲卫见他陷入沉思,又走近几步,低声道:

“侯爷,属下只查到信件来自大宁,却查不到具体走的是什么渠道。”

“不是走的驿站?”

“回禀大人,驿站近期没有大宁城府衙寄来的信件。

另外属下也查过应天商行的各路渠道,

也没发现这封信的踪迹,

就像就像这封信是凭空出现在京城的一样。”

张铨脸色凝重起来,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亲卫离开后,张铨放下手中的文书,陷入沉思,

以陆云逸的本事,暗中开辟几条无人察觉的送信渠道,并非难事,

这一点他不怀疑。

可大宁城远在关外,与京城相距近万里,消息却能这么灵通.

“古怪.真是古怪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