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文帝的迷信与失望

文帝一生之所以能够有所成就，主要是因为他坚定地秉持着老子所倡导的“无为而治”的理念。就连文帝的母亲薄太后，也一向对黄老学说情有独钟。由于母子俩的性情和志趣都颇为相似，这就给了一些投机取巧的人可乘之机。这些人企图通过迎合文帝和太后的心意，来博取他们的欢心和宠信，从而谋求个人的荣华富贵。他们就像寄生虫一样，只要有缝隙就往里钻。其中有个鲁国人名叫公孙臣，他上书说秦朝得了水德（按照五行相生的理论，水代表黑色，所以秦朝崇尚黑色），而汉朝是在秦朝之后建立的，因此应当属于土德（土代表黄色）。他预测不久之后必定会有黄龙出现，并建议朝廷改正历法，更换服饰的颜色，一律崇尚黄色，以此来顺应上天显示的吉祥征兆。文帝收到公孙臣的上书后，便拿给丞相张苍看。张苍一直以来都深入研究天文历法，他独自认为汉朝应该继承水德，因此认为公孙臣所说的土德并不正确，觉得他们俩的说法都是没根据的。文帝听了张苍的意见后，就把这件事放在一边，没有再提。可巧的是，在文帝十五年的春天，陇西郡的成纪县竟然传说有黄龙出现。当地的官吏并没有亲眼目睹黄龙，只是根据一些传闻，就向朝廷上报了这件事。文帝真的相信了公孙臣的话，觉得他是个有特异功能的人，能预测未来，于是就把他召进宫里当博士。接着，文帝和公孙臣以及其他学者们一起，郑重地讨论了汉朝应该属于土德的事情，还商量了更改年号、更换服饰颜色等大事，同时命令负责礼仪的官员去制定祭祀天地的大典。等到祭祀天地的礼仪都准备好了，春天也快要过去了。于是文帝就选在四月初一这一天，亲自到雍地的郊外去，祭祀了东、南、西、北、中五方上帝。从这以后，公孙臣就得到了文帝的宠爱和重用，反而之前一直很受文帝器重的丞相张苍，就被慢慢地冷落了。

正如古人所言，志趣相投的人会相互吸引，有了公孙臣这样一个受到皇帝赏识的人，自然就会有其他人效仿他，于是第二个类似公孙臣的人物就出现了。当时赵国有个名叫新垣平的人，他生性狡猾，擅长欺骗他人。当他听说公孙臣新近得到了文帝的宠信，便去学习了一些相关的神秘术语，随后也跑到长安，前往皇宫请求面见文帝。文帝当时已经逐渐被这些神秘的事情所迷惑，一遇到像新垣平这样的方士到来（指从事占卜、星象、炼丹等活动的术士），当然是十分欢迎，立刻命令身边的人将他引进宫中。新垣平拜见完文帝后，就开始随口乱说起来：

“我是通过观察天象中的气息而来，祝愿陛下万寿无疆！”

文帝好奇地问：

“你看到了什么样的气息？”

新垣平回答道：

“在长安城的东北角，最近有神秘的气息弥漫，形成了五彩斑斓的景象。我听说东北方是神明居住的地方，现在那里五彩斑斓的气息汇聚在一起，这显然是五帝在保佑我们，是国家吉祥的象征。陛下应该顺应上天显示的吉祥征兆，就在那个地方建立庙宇，这样才能永远得到神明的庇护。”

文帝听后点头称赞，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于是就让新垣平留在宫中，并指示相关部门按照新垣平所说的五彩斑斓气息汇聚的地址去建造庙宇，用来供奉祭祀五帝。其实新垣平所说的地点完全是编造出来的，哪有什么确切的地方呢？但因为他之前已经说了在东北角上，所以就得按照他的说法来办。于是，新垣平就带着相关部门的人员，从皇宫的东北门出去，一直走到渭阳这个地方。他们在那里装模作样地观察了一番，然后选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开始动工建造庙宇。庙宇中总共建造了五座大殿，它们分别位于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并配以青、黄、黑、红、白五种颜色。其中，青帝的神像安放在东方的大殿，赤帝的神像在南方，白帝在西方，黑帝在北方，而黄帝则位于中央的大殿。这样的布局其实是在附和公孙臣的荒诞言论，他认为汉朝属于土德，因此是黄帝在暗中主宰。而且黄帝居中而治，象征着王者之尊贵，这正好迎合了文帝当时的心理，使他感到非常高兴。庙宇终于建造完成，这时已经是文帝在位的第十六个年头了。文帝按照惯例，选择了一个初夏时节的吉日，亲自前往渭阳的五帝庙进行祭祀。祭祀的时候，高高举起的火把烟焰腾腾，直冲云霄，那景象几乎与天上的云彩无异。新垣平此时也跟在文帝身边，他指着那冲天的烟焰，说这是吉祥之气与祭祀的神气相呼应，当然他没敢直接说是自己之前所说的“神气”显现了。文帝看到这样的吉兆，心中感到异常欣慰。祭祀结束后，文帝回到宫中，便颁发了一道诏令，任命新垣平为上大夫，并且赏赐给他许多财物，这些赏赐大约价值千金。此外，文帝还命令博士和学生们，从六经中摘取相关的语句，编辑成了一篇名为《王制》的文章。这篇文章至今仍然流传于世，被收录在《礼记》之中。在《礼记》这本书里，《王制》这篇文章之后，紧接着就是《月令》了。《月令》里详细描述了五帝分别掌管的事情，我想这篇文章大概也是在这个时期被编写出来的。接着，新垣平又和公孙臣联手，向文帝建议模仿古代唐尧和虞舜时期的制度，举行巡狩和封禅的仪式。文帝再次被他们的建议所迷惑，于是命令博士们仔细商讨并确定这些仪式的具体细节。博士们根据古代的制度，并结合现在的实际情况，不得不各自发挥聪明才智，精心构思，所以这需要一些时间来完成。而文帝呢，他并没有催促博士们，而是让他们慢慢地、仔细地制定方案。

有一天，文帝乘车经过长门时，忽然看见有五个人站在道路北边，他们穿的衣服颜色各不相同。文帝刚想要仔细观察，结果这五个人突然各自朝五个方向跑散了，不知去向。这时文帝已经看得出了神，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那五个人的衣服颜色，好像是青色、黄色、黑色、红色和白色这五种颜色，难道他们就是传说中的五帝吗？于是文帝立刻召来新垣平询问，新垣平连声说是的。文帝还没详细询问具体情况，新垣平就一口认定了，这明显是他一个人在耍小聪明，想要迎合文帝的心思。文帝随即下令在长门亭旁边建造了一个五帝坛，并且准备了五份太牢祭品（即牛、羊、猪等五牲的全套祭品），对着天空进行了祭祀。没过多久，新垣平又跑到皇宫来报告说，他观测到皇宫的阙楼下有宝玉之气。他的话音刚落，果然有一个人捧着一只玉杯走了进来，献给文帝。文帝接过玉杯仔细端详，发现这只玉杯的样式其实挺普通的，但上面刻着四个篆字：“人主延寿”。文帝看到这四个字后非常高兴，立刻命令身边的人取出黄金赏赐给那个献杯的人。同时，因为新垣平之前观测天象的事情得到了验证，文帝也对他进行了特别的赏赐。新垣平和那个献玉杯的人谢过文帝的赏赐后一起离开了，他们之间算是做成了一笔不错的交易。文帝竟然把那只玉杯当作了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拿着它回宫收藏去了。新垣平看到文帝如此容易上当受骗，便又想出了一个离奇的说法，声称太阳会再次从天空的正中升起。大家想想看，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哪里有太阳已经落到西边后，又莫名其妙地从东边或者正中再次升起的怪事呢？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新垣平这番无稽之谈，竟然有史官附和，还上报说太阳真的再次从天空的正中升起了。难道他们真的掌握了挥戈返日的神奇法术吗？当然，这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文帝竟然真的相信了那是真实的事，于是下令更改年号，把原本的在位第十七年定为新的元年，这在汉朝的历史上被称为“后元年”。新年即将来临的时候，新垣平又编造了一些怪诞不经的话，向文帝禀报说，周朝的宝鼎多年前就已经沉入了泗水。现在黄河在金堤决口，与泗水相连通。他声称自己望见汾阴地区有金宝之气，猜想可能是周朝的宝鼎即将再次出现。因此，他请求文帝在汾阴建立祠庙，首先祭祀河神，这样才能引来吉祥的征兆等等。新垣平的这番言辞让文帝又动了心思，他立刻命令有关部门召集工匠、准备材料，前往汾阴去建造庙宇，目的是为了寻找那传说中的周鼎。有关部门接到命令后便开始动工建造，但由于时间紧迫，工程一时未能完成。转眼间，后元年的元旦就到了，文帝颁发诏书，宣布全国举行大酺（古代一种庆祝活动，百姓可以聚众宴饮），与百姓一同欢庆。

就在全国人民都在欢庆佳节的时候，突然有人上书弹劾新垣平，指控他欺骗皇上、玩弄神鬼把戏，每一句话都是谎话，每一件事都是伪造的。这让之前被新垣平的花言巧语迷惑得团团转的文帝，就像喝醉的人突然酒醒一样，勃然大怒。他立刻下令将新垣平革职查办，并交给廷尉（汉朝时负责审理案件的官员）进行审讯。这个廷尉就是张释之，他早就知道新垣平的所作所为不正当。这次新垣平落到了张释之的手里，哪里还能有什么好运呢？在张释之的威严和逼迫下，新垣平无可奈何，只能把他那些阴险狡诈的手段全都说了出来，并哭着请求张释之能够保全他的性命。张释之怎么可能手下留情呢？他不仅将新垣平定为死罪，还提出要将他的家族老小一同处死。这个判决上报给文帝后，得到了文帝的批准。于是，张释之立刻派出刑官，迅速将新垣平押到刑场，一刀斩首。新垣平的家小，他们跟随新垣平来到都城，仅仅享受了半年的富贵生活，却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这实在是太不值得了！要知道，福气常常伴随着祸患，我们又何必强求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文帝经过这件事情后，感到非常沮丧和失望，于是他下令停止汾阴庙宇的建造工程。就连渭阳的五帝祠，他也只是命令祠官按时前去祭祀，自己不再亲自前往了。至于其他像巡狩、封禅这样的提议，他也从此不再提起，就像把它们放在了冰冷的阁楼上，不再理会。另外，丞相张苍自从被公孙臣夺走了文帝的宠信后，就总是以生病为由不去上朝。而且，他当时已经九十岁左右，确实已经年老体衰，无法再胜任丞相的职责。因此，这样拖延了一年多，张苍最终因病被免去了丞相的职务。文帝原本打算重用窦广国，让他来接替张苍的位置。文帝又想了想，觉得窦广国虽然是皇后的弟弟，属于私人亲属关系。即使他有着贤能的名声，但终究不宜向众人显示自己的偏私。如果窦广国真的贤能，那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他担任丞相。文帝自称自己做事公正无私，实际上这是为了吸取诸吕之乱的教训，才有这样的举动。于是，文帝从老臣中挑选了一个人，找到了关内侯申屠嘉，先任命他为御史大夫，随后又提拔他做了丞相，接替了张苍的职位。张苍则退休回到了他的老家阳武，由于年老牙齿掉光，只能以乳制品为食，但他一直活到了百多岁才去世。申屠嘉是梁地人士，他早年跟随高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因此被封为列侯。虽然他的年纪也已经很大了，但与前任丞相张苍相比，还算年轻二三十岁。申屠嘉平时性格刚正不阿，廉洁奉公，从不接受私人的拜访和礼物。等到他被提拔为丞相后，更是嫉恶如仇，坚守正道，严格遵守法律，从不偏袒任何一方。有一天，他入朝向文帝奏报事务时，突然发现文帝的左侧斜站着一位侍臣，这位侍臣的神态显得非常懈怠，似乎有些疲倦，申屠嘉看到这一幕后非常不满。等公事奏报完毕后，申屠嘉便指着站在文帝左侧的侍臣说：

“陛下如果宠爱这位侍臣，不妨赐给他富贵，但朝廷的礼仪制度却不能不严肃；希望陛下不要对他过于纵容！”

文帝向左一看，其实早就注意到了那位侍臣，但他担心申屠嘉会当场指名道姓地弹劾，于是连忙打断说：

“你先不要说了，我会私下对他进行教育和告诫的。”

申屠嘉听了文帝的话后更加生气，但他还是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退朝离去。然而，文帝回到内廷后，并没有按照之前说的话对那位侍臣进行告诫。

那么这个受到文帝宠爱的侍臣到底是谁呢？他的名字叫邓通，现在担任大中大夫的职务。邓通原本是蜀郡南安人，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才华和知识，只是擅长在水上划船。他辗转来到了都城，好不容易谋得了一个官职，被称为黄头郎。黄头郎的职责就是担任皇帝御船的水手，因为他们通常戴着黄色的帽子，所以有了这个称呼。邓通能够担任这个职务，也算是比较幸运的了。他原本并没有奢望过什么意外的升迁，但偏偏好运降临，仿佛有吉星高照，这个小小的船工，竟然因为文帝的一个梦而一下子飞黄腾达起来。说起来，这也是因为文帝有些迷信，误把那个平庸无奇的人当作了奇才。先前，文帝曾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腾空而起，几乎要飞入九霄云外。但是，就在距离天界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他却因为力量不足而无法继续上升，正处于欲上未上的尴尬境地。就在这时，恰好有一位黄头郎出现了，他用力地推了文帝一把，文帝才得以成功登上天界。文帝对这个黄头郎的印象非常好，在梦中他朝下看这位黄头郎，只能看到一个背影，衣服下面似乎破了，露出了一个洞。文帝正打算叫他转过身来，仔细看看他的脸，这时却被鸡叫声给惊醒了。文帝醒来后，对这个梦境记忆犹新，念念不忘，于是他便想在黄头郎中仔细寻找，希望能像商朝殷高宗那样应梦求贤，遇到一位奇才。这真的是读书读得太投入，有些走火入魔了。

那天早晨，文帝早早起床去上朝，幸运的是朝廷内外都没有什么紧急事务，于是他让群臣退下，自己亲自前往渐台去查看御船。渐台位于未央宫的西侧，旁边有一个沧池，池水呈现出一片青绿色，那里经常停靠着御用的船只，大约有几十上百名黄头郎（御船水手）在那里守候。文帝命令身边的人把所有黄头郎都叫来，准备对他们进行询问。黄头郎们不知道文帝要做什么，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但还是恭敬地前来拜见文帝。文帝等他们行完礼后，让他们都站在左边，然后按照顺序，一个一个地慢慢从左边走到右边去。所有的黄头郎都按照文帝的命令，缓缓地走过御座前。等走过了好几十人后，轮到邓通了，他也按照之前的步骤，一步一步地走过。刚走到御座前，突然听到文帝一声威严的命令：

“站住！”

这声音吓得邓通冷汗直流，他勉强在一旁站稳。等其他黄头郎都走完后，文帝又传来命令，要召见他问话。邓通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跪在御座前，低着头趴在地上。文帝问他叫什么名字，邓通不得不如实回答。接着，他听到文帝语气平和地宣布提拔他为侍臣，这让他惊喜万分，连忙磕头感谢文帝的恩典。文帝站起身来，要回宫去，并叫邓通跟着。邓通急忙爬起来，紧紧地跟在文帝的御驾后面，一同回到了宫中。那些黄头郎们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都感到非常惊讶，就连文帝身边的随员们也都感到莫名其妙。于是他们开始互相猜测，议论纷纷。其实并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邓通的后衣上恰好有一个洞，这与文帝梦中的情景相吻合。另外，“邓”字的左边是一个“登”字，文帝以为是他帮助自己登上了天界，所以应该是这个人。因此，文帝平白无故地提拔了邓通，把他当作应梦的贤臣。这实在是有些胡思乱想了。后来，文帝发现邓通虽然能力平平，没有特别的才华，但并没有因此责怪他，反而对他的宠爱与日俱增。邓通则一直对文帝百依百顺，虽然没有超凡的技能来赢得文帝的特别赞赏，但他始终不违背文帝的心意，这已经足够让他稳固自己的宠信并步步高升了。在短短的两三年里，邓通竟然被提升为大中大夫，享受着文帝越来越多的恩宠。有时候，文帝在闲暇时出游，还会顺便到邓通家里去休息，一起宴饮享乐，文帝前后赏赐给邓通的财物，多得数都数不清。

唯独丞相申屠嘉，早就对邓通看不顺眼，想要把这个家伙给除掉。凑巧的是，他发现了邓通在礼节上有所怠慢，便抓住机会，当面弹劾他。当文帝出面为邓通说话时，申屠嘉愤愤不平地退了回去。他心里想，既然已经开始了，就索性做到底，于是派人去召邓通，让他到相府来议事，想要好好教训他一顿。邓通听到丞相要召见他，料想他不会有什么好意，所以不肯去。但没想到，一个使者刚回去，又一个使者又来了，传达丞相的命令说，如果邓通不到，就要请旨处斩。邓通吓得不得了，连忙进宫告诉文帝，哭着请求文帝帮忙周旋。文帝对邓通说：

“你先去相府，我会派人去召你回来的。”

这体现了文帝的宽厚和仁慈。邓通此时没有其他选择，只好硬着头皮走出皇宫，前往相府。他一到相府门口，就有人在那里等着他，并把他引进了正厅。只见申屠嘉穿戴整齐，端坐在堂上，满脸杀气，就像一位活阎罗王一样可怕。邓通此时感到进退两难，但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参见申屠嘉。没想到申屠嘉一开口，就说出了一个“斩”字！这声严厉的话语足以让平庸的人吓得魂飞魄散，同时也展现出了申屠嘉作为大臣的威严和刚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