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
殿内的时光像是被凝固在青铜鼎中,檀香在案几上蜷成细缕,漫过积着薄尘的窗棂时,已化作几不可闻的轻烟。
颜如玉指尖抚过案上的素心兰。青瓷瓶是前朝官窑的珍品,冰裂纹路里嵌着暗金,只是瓶中枯败的花茎早已发黑,卷缩的花瓣沾着蛛网,像极了被遗忘在时光里的叹息。
她望着梁上悬着的鎏金灯盏,灯芯结着焦黑的灯花,在昏暗里投下斑驳的影。
“公主,这花该换了。“侍立在侧的侍从轻声道,手里捧着新折的晚菊。
颜如玉摇头时,耳坠上的珍珠轻轻碰撞:“留着吧,看它枯得这般静,倒是像极了…。“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石板路上的回音越来越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慌乱。
侍从刚要去看,殿门已被猛地推开。
冷风裹挟着落叶涌进来,吹得灯花噼啪作响,秦瑶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月白色的裙裾沾着泥点,原本光洁的发髻散乱开来,一支银簪斜斜插在发间,随着她的喘息轻轻晃动。
“秦瑶姐姐?“侍从惊呼着去扶,却被她一把甩开。
秦瑶的目光在殿内扫过,最终落在颜如玉身上。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
颜如玉起身时,裙摆扫过案几,碰倒了那只青瓷瓶,枯花与尘土一同摔落在地,发出轻响。
“到底出了什么事?“颜如玉扶住她冰凉的手腕,指尖触到她脉搏的狂跳,“你向来沉稳,便是天塌下来也会先整好衣襟。“
秦瑶的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先是顺着脸颊滑落,砸在颜如玉绣着缠枝莲的衣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紧接着便是压抑不住的哽咽,她死死攥着颜如玉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
“公主...“她抽着气,每说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叶凡他...他...“
“莫慌。“
颜如玉抽出锦帕替她拭泪,帕子上绣着的玉兰花被泪水浸得发皱,“盘羽不是说过吗?他虽受了大道之伤,却还不至于...“
“不!“秦瑶猛地摇头,泪水甩在青玉地砖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水痕,“他回南域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望的尖锐,“他要去闯荒古禁地!再登九座圣山,饮那神泉,食那圣果!“
殿中央突然泛起七彩霞光。
悬在半空的道图原本平静如镜,此刻却像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符文顺着涟漪层层扩散,在殿顶交织成流动的光网。
盘羽缓缓睁开眼,眸中星辰轮转,原本萦绕周身的道纹突然炸开,化作无数光点融入道图之中。
“他疯了不成?“盘羽的声音带着金石相击的质感,“那等险地,便是古之圣贤也不敢轻易涉足,他一个身负重伤的人,去了便是神魂俱灭!“
他进过禁区,自然知道禁区内究竟有什么存在。
秦瑶被那气势逼得后退半步,却还是梗着脖子迎上盘羽的目光:“他别无选择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执拗,“天下之大,他只在那处见过神药。从前他能从里面活着出来,他觉得...觉得那是唯一的指望。“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盘羽猛地起身,道图随之一震,整个大殿都泛起细微的震颤。
“当年他能活着出来,不代表幸运会一直眷顾他!禁地之中,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他当那是自家后院不成?”
秦瑶突然跪倒在地。膝头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惊得梁上的燕巢又一阵骚动。
她仰着头,泪水混着鬓角的碎发贴在脸上,原本光洁的额头因为急奔而覆着薄汗,此刻却沾着尘土。
“神子,求您救救他!“她重重叩首,额头撞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禁地是吃人的地方,进去的人从来没有活着出来的...整个天下,只有您有能力...”
颜如玉在一旁蹙眉,指尖捻着绢帕的一角,目光落在秦瑶颤抖的肩头。
她与秦瑶一同长大,自小便是形影不离,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过。那份急切与绝望,早已超出了寻常的关切。
“你这般为他...“颜如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莫非...“
秦瑶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慌忙低下头,发间的银簪滑落,撞在青玉地砖上发出叮咚的脆响。
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像是敲碎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心事。
“与他相处这些时日...“她的声音细得像蛛丝,被风一吹便要散开,“我...我早已将他放在心上了。“
殿内突然陷入死寂。
檀香在这一刻仿佛凝固,只有道图上的符文还在缓缓流转,泛着幽微的光。
盘羽的目光落在秦瑶低垂的发顶,眸中星辰明暗不定。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突然变得像淬了冰:“放在心上又如何?“
颜如玉愕然抬头:“盘羽,你...“
“于你而言,他或许是独一无二的星辰。“
盘羽打断她的话,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可于他而言,你不过是漫长命途中的一粒尘埃。“
秦瑶的肩膀猛地一颤。
她维持着叩首的姿势,后背微微起伏,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砸中。
“莫要伤感,不必失落。”
盘羽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里回荡,像淬了冰的玉磬,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寒意。
“你此刻的执念,多年后再看,不过是镜花水月,毫无意义。”
案上烛火突然爆出一点火星,映得他眸中星辰般的光纹冷硬如冰。
殿角铜炉里的檀香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扭曲着消散,空气中只剩沉滞的寒气,裹着他的话语,往秦瑶骨缝里钻。
秦瑶的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那股酸涩从心口漫上来,呛得她眼眶发热,鼻尖阵阵发紧。
“岁月漫长,足以磨平一切。”
盘羽的目光扫过她泛红的眼角,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
“或许百年后,他偶过某地,会忽然想起曾有个叫秦瑶的女子,心头或许会泛起一丝微澜,像石子投进深湖,转瞬便归于平静。”
他顿了顿,看着她骤然发白的脸,补了句,“你于他,不过是漫长旅途中,一处看过便忘的风景。”
“再美的风景,也终究是风景。”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落在冰面上的雪,“成不了他心口的朱砂痣,更入不了他大道的根骨。”
颜如玉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盘羽,何必说这般伤人的话。”
盘羽没有理会她,目光依旧落在秦瑶身上:“你以为的情深义重,在他的大道之路上,或许连一丝涟漪都算不上。“
秦瑶猛地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颤抖的阴影。
她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轻响,指尖冰凉,几乎要握不住裙摆。
那“风景”二字,像钝刀子割肉,不疼,却一寸寸剐着她的念想,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就在这时,盘羽眉心忽然亮起一道银白的光痕。
那光痕顺着鼻梁蔓延,在眼底炸开成两团濛濛的光晕。
那是他的武道天眼,此刻正凝聚着时间法则的力量,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穿透了眼前的殿宇,穿透了流转的光阴。
秦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拽进了某个虚空。
再睁眼时,刺骨的寒风正往领子里钻,带着松针的涩味和湿土的腥气。
她站在一片松林中。
老松的枝干虬曲如铁,被北风卷得簌簌作响,像无数细碎的呜咽。
地上积着薄薄的枯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却透着冰碴子的凉。
抬眼望去,铅灰色的天压得很低,细密的雨丝斜斜织下来,打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
不远处,一座孤坟陷在松林深处。
坟头的新土早已被风雨冲刷得板结,边缘冒出几丛浅黄的草芽,却被寒风抽打得蔫头耷脑。
坟前站着个人。
青灰色的衣袍被雨水泡得沉甸甸的,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
他背对着她,乌发被雨打湿,一缕缕贴在颈后,随着风微微晃动。
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在风雨里的石像。
雨丝落在他肩头,积成细小的水珠,顺着衣褶滑下去,在脚边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站了多久?
秦瑶不知道,只看见他脚边的草叶都被踩得倒伏下去,沾着泥,蔫得没了生气。
她忽然看清了那座坟。
不是碑上的字,是坟头那捧半枯的白菊,那是她最爱的花,说花瓣像雪,干净。
此刻那些花瓣被雨水泡得发胀,软塌塌地贴在土上,像谁哭碎的月光。
然后,她看见了棺椁里的自己。
躺在冰凉的木棺里,脸颊依旧饱满,唇色带着淡淡的粉,像只是睡着了。
可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紧闭着,再也不会为谁弯起,再也不会因为听到“叶凡”二字而悄悄发亮。
一步之遥。
她站在棺外,他躺在棺内,中间隔着的不仅是一寸木板,更是生与死的天堑。
秦瑶想伸手去碰,指尖却穿了过去,像穿过一团冰冷的雾气。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颜如玉去看人间的庙会,说书先生讲“阴阳相隔,如隔万山”,那时只当是戏文,此刻才懂,那“万山”不是山,是连神佛都跨不过的虚无。
风,轻轻吹起,卷着坟头的花瓣往远处飘。
白花被吹得七零八落,有的粘在墓碑的青苔上,有的坠入泥坑,很快就被雨水泡得没了形。
秦瑶望着那些飘零的花瓣,忽然想起自己的一生,像这花,曾在枝头开过几日热闹,被人捧在手心过,可终究要落,要朽,要归于尘土,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你看到了。”
盘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穿透幻象的力量。
秦瑶猛地回头,看见他站在雨幕里,武道天眼中的光晕渐渐敛去,眸中却还残留着时空的残影。
“这便是你的结局。”
松涛在耳边呜咽,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冰凉刺骨。
她望着那座孤坟,望着坟前那个沉默的背影,望着棺椁里自己安静的脸,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砾。
盘羽缓缓迈步,从雨幕中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那座孤坟,又落回她苍白的脸上。
盘羽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眸中星辰明暗不定:
“你与他,本就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一心向道,追求的是长生久视,是天地同寿。”
”而你,终究只是这红尘中的一粒尘埃,百年之后,便会化作一抔黄土。”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你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修为境界,更是生与死的距离,是永恒与短暂的鸿沟。”
“你追得再紧,也填不满这道天堑。”
秦瑶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刚才在幻象中看到的一切,像一把锋利的刀,在她的心上反复切割着。
他的声音低沉如古井,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这般结局,你作何感想?”
“修行之路,从来都是条不见尽头的险途。”
“那漫漫长路上,张着张无形的巨网,经纬间缠着历代修士的骸骨,到处飘着未散的残魂。”
“多少人意气风发地踏进去,转瞬间就被这网悄无声息地吞了,连点挣扎的声响都留不下。”
“每道关卡前,都堆着数不清的枯骨。”
“一座座无字墓碑,碑前的尘土里,埋着多少未竟的道,未说的话,未圆的梦。”
“多少人走到这儿,就再也迈不动步,膝盖一软,便永远倒在了这寂静的路上,成了后来者脚下的垫脚石。”
“偶尔,也会有几人能劈开这巨网,他们成了世人嘴里的英杰,像暗夜里寥落的星辰,悬在修行界的天幕上。”
“可谁又知,他们的星辉里裹着千万枯骨的磷火?那些被衬托得格外刺眼的光芒,原是用无数人的寂灭焠出来的。”
“这路,本就没什么温情可言。”
“一脚踩进去,就像掉进了座不见底的修罗场,要么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要么就成了别人脚下的泥。”
“世人总爱听那些名震天下的传奇,谁斩了上古凶兽,谁证了无上大道,谁活了万载春秋。”
“那些辉煌的故事像烈日,烤得人睁不开眼,把无数小修士的凋落衬得像尘埃。”
“他们就像一滴水落进大海,连丝涟漪都惊不起,死了,便死了,连个记得他们名字的人都未必有。”
盘羽的目光落在秦瑶脸上,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冻土
“怎么?你还盼着?盼着他哪天听说了你的事,能皱下眉,叹口气,心里泛起几分愧疚?”
秦瑶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锦缎被攥出深深的褶子,指节泛白。
她没抬头,可谁都看得出,那搭在膝头的手,正微微发颤。
“昔年,他本有机会来看看你。”盘羽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像数九寒天里的冰棱子。
他顿了顿,看着秦瑶骤然煞白的脸,一字一句道:“可他,一次都没回头。”
“后来呢?他成了名动天下的修士,独自横渡浩渺星域,去寻更高的道了。”
盘羽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种看透世事的漠然。
“走的时候干脆利落,没回头看一眼。身后这片虚空,冷得像冰窖,他半点都不在乎。
秦瑶始终没说话。
她就那么坐着,像尊被岁月遗忘在角落的石像。
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僵硬。
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泪,被殿里的冷风一吹,怕是早成了冰碴。
眼神空落落的,望着地面青砖的纹路,像在看一条走不完的路,路尽头,是片望不见底的黑。
时间法则再起…
多年以后…
松涛漫过峰峦时,叶凡已立在那座孤坟前。
衣袂被山风掀起一角,玄色的袍摆扫过及膝的茅草,带起细碎的草屑。
他来得无声,身形从虚空里凝出的刹那,周遭的风都缓了半分。
坟茔比上次见时又矮了些。
经年的风雨蚀去了表层的新土,露出底下褐黄的泥,却不见半根杂草。
土壤被人细细松过,边缘整整齐齐,连碑座旁的青苔都只留了薄薄一层,显然常有人来打理。
叶凡指尖拂过碑顶,触到一片微凉,金燕走那年,托人带过最后一句话,说“秦瑶姐姐的坟,往后就劳烦你了”。
墓碑上的“秦瑶”二字,被岁月磨得浅了。
原本深刻的刻痕里积着细尘,阳光斜斜照下来,能看见尘粒在光柱里浮沉,像极了那些抓不住的旧时光。
叶凡蹲下身,用神力细细拂去碑上的灰,指尖划过“瑶”字的最后一笔。
这是一位多么好的女子啊…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揉碎了,混在松涛里。
脑海里忽然闪过金燕的脸。那姑娘性子烈,当年总爱叉着腰瞪他,说“叶凡你眼瞎啊,秦瑶姐姐为你做了那么多”。
后来秦瑶走了,金燕哭的很伤心,眼泪打湿了衣锦却依旧再骂他,说“她到死都觉得,能在你心里留个影子就够了,可你呢?你把她当过客”。
过客?叶凡喉结动了动。
他见过太多人了。
可翻遍记忆,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撞见秦瑶的影子。
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她最后望着他的眼神,亮得像要燃起来,又像怕被吹散。
山风卷着松针落在他肩头,带来凉意。
他已是天帝,挥手间能移山填海,翻掌时可定人生死,却独独留不住一个想留的人。
这种无力感,比当年渡帝劫时受的伤,还要磨人。
他缓缓坐下,背脊靠着冰冷的墓碑。
石面的寒意透过衣料渗进来,像要钻进骨缝里,却让他觉得踏实些。
“抱歉。”他对着碑石轻声说,声音里裹着六千多年的沉,“神命花,终究是没找到。”
那年刚得源天师传承,满心都是意气。
那时总觉得,天地间没有他寻不到的东西神命花也好,逆天改命也罢,只要他想,总有法子。
他甚至算过,最多千年,定能将那传说中的神药捧到秦瑶面前,看她眼睛亮起来的样子。
可千年又千年,他踏遍了一切地方,翻遍了万古秘录,偏偏就是没见过神命花。
松针落了又生,山溪涨了又枯,六千多个春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可那神命花,始终像场抓不住的梦。
六千多年的时光,哪里是数字能算清的。
它像副生了锈的枷锁,一环环勒进骨血里。
起初,叶凡总觉得希望是掌心里的星火,攥紧了就能燎原。
后来,那星火慢慢弱了,成了风中残烛,明明灭灭,照不亮身前半尺路。
到如今,连烛芯都快燃尽了,只剩下点余烬,被岁月的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灰。
他偶尔会坐在某个不知名的山巅,看日升月落
那时总以为,只要活得够久,总能找到逆转一切的法子。
可现在才懂,有些命运像刻在石碑上的字,风雨再大,也磨不掉原本的轮廓。
土包被疯长的茅草半掩着,碑上的“秦瑶”二字被风雨啃得浅了,边角处爬满了青苔,像层洗不掉的绿锈。
叶凡每次来,都会亲手拔掉坟头的杂草,用灵力拂去碑上的尘。
他总觉得,这坟里埋的不只是个人,还有他半世的青春。
那个姑娘,都跟着这抔黄土,沉进了岁月深处。
他坐在冰冷的坟前,对着石碑低语。
说这些年见过的奇景,说那些未竟的道,他早已破了大帝境,却总觉得心里空着块地方,填不满。
坟头的白菊是今早刚换的,花瓣上还凝着露,被风一吹,簌簌落了几片在碑前,像谁无声的泪。
秦瑶站在时光的裂隙里,看着那个鬓角染霜的自己——不,是叶凡。
看着他指尖抚过碑上的字,看着他喉结滚动却没说出的话,看着他独自坐了整座山的日落,身影被拉得又瘦又长,像根撑了太久的枯木。
眼眶忽然就热了。
她原以为,自己早成了他大道上的尘埃,风一吹就散了。
却没料到,这六千多年里,他竟真的为那株虚无的神命花,踏遍了万水千山。
原来他也拼过,赌着漫长岁月,想把她从黄土里拉回来。
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手背上。
不是苦的,倒带着点微甜。
秦瑶抬手拭泪,指尖抚过脸颊,触到泪的温度,原来被人记了这么久,被人拼了命地念想,是这般滋味。
够了。
真的够了。
她望着坟前那个沉默的身影,忽然笑了。
风吹过松林,松涛呜呜咽咽的,倒像是谁在轻轻应和。
风又起了,卷起几片干枯的松针,落在碑前的空地上。
叶凡望着那片空地,忽然想起秦瑶当年总爱在这里种的白菊,说“雪一样干净”。
如今菊丛早没了,只剩风在空地里打着旋,像谁在低声叹息。
雨水在他的肩头凝结成冰,他却浑然不觉,仿佛早已化作了一座没有知觉的石像。
秦瑶想上前去叫他,想问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脚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却没有停歇的意思。
叶凡缓缓转过身,秦瑶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刻满了沧桑,眼角的皱纹里积着雨水,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的嘴唇紧抿着,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
花瓣已经被雨水打蔫,却依旧透着淡淡的清香。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碑,指尖划过“秦瑶“两个字时,微微颤抖着。
“我来晚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在雨声中若隐若现,“对不起。“
秦瑶的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
她想告诉他自己在这里,想告诉他不要难过,可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凡坐在冰冷的泥地里,看着他将脸埋在膝盖上,看着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呜咽。
雨越下越大,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雾里。
叶凡就那样坐着,从暮色四合坐到月上中天,再从月上中天坐到晨光熹微。
他的衣衫早已湿透,身体冻得僵硬,却始终没有离开。
秦瑶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依然在大殿的地砖上,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颜如玉担忧地看着她,道图上的符文缓缓流转,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可刚才那一切太过真实,松林的寒意,雨水的冰冷,叶凡眼中的哀伤,还有碑上那两个刺目的字,都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叶凡的悲伤是真的,他的愧疚是真的,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终究还是会化作那孤坟中的一抔黄土,而他,还要继续走他的大道之路。
“你为他拼尽性命,他或许到死都不会知道。“
盘羽的声音继续响起,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秦瑶的心上。
“这样的付出,值得吗?“
秦瑶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一次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
她望着盘羽,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值得。“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至少,他记得我。“
刚才在幻象中,叶凡说“对不起“的时候,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痛惜。
他站在坟前的那些日夜,他脸上的沧桑,他声音里的沙哑,都不是假的。他记得她,他为她难过,这就够了。
“求神子救他。“秦瑶再次叩首,额头重重撞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无论将来如何,至少让他活下去。“
盘羽沉默了。
他看着秦瑶苍白却坚定的脸,看着她额头上渐渐泛起的红印,眸中星辰明暗不定。
颜如玉轻轻扶起秦瑶,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她与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这些年来,她从未求过我什么。“
她望向盘羽,眼中带着一丝恳求,“盘羽,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帮她这一次吧。“
盘羽的目光在颜如玉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秦瑶。
他看到她眼中的坚定,看到她紧抿的嘴唇,看到她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
“痴儿。“
他轻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话音未落,盘羽的周身突然腾起赤霞
一声巨响,盘羽化作一道赤色流光,冲出大殿的穹顶,朝着南域的方向疾驰而去。
赤光划破长空,在灰暗的天幕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轨迹,像是一条燃烧的巨龙,朝着荒古禁地飞去。
道图上的符文渐渐平息,重新化作一幅平静的画卷,悬在大殿中央。
大殿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有檀香依旧在空气中弥漫,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愁。
颜如玉轻轻替秦瑶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耳垂:“你啊...“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秦瑶望着盘羽离去的方向,眼中泛起一丝希冀,又带着一丝担忧。
她知道,荒古禁地凶险万分,即便是盘羽,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可她别无选择,这是叶凡唯一的生机,也是她唯一的执念。
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秦瑶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心中默默祈祷着。
无论将来如何,至少此刻,她抓住了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