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岁月静好
百里桃林如沉在琉璃盏中的胭脂，千万株桃树以天地为圃、岁月为肥，枝干虬结如苍龙探爪，却在枝头绽放出最娇柔的绯红。
晨雾尚未褪尽，便被穿林的风揉碎成轻纱，裹挟着漫天飞落的花瓣蹁跹起舞。
有的粘在青石上积成三寸厚的香雪，有的坠入溪流化作载着露的画舫，被热浪灼成袅袅青烟。
林间的香气是活的。
桃花的甜腻裹着晨露的清冽，混着老树根须在地下呼吸的土腥，竟酿出几分令人微醺的暖意。
本该是山鬼吹箫、精怪献果的静土，此刻却被两道身影搅得地动山摇。
仙凰不死药所化的火红凤凰正展开覆着流霞的羽翼，尾翎扫过之处，空气都在滋滋作响，每一片羽毛都似燃着永不熄灭的星火。
它尖啸着俯冲时，利爪撕开的气流里滚出金色火焰，落地便烧出半丈深的焦痕，却在触及桃树根系时骤然收敛，这灵物虽性烈，却知晓护着这片桃林。
桃树枝桠上，真龙不死药化作的紫色小龙正吐纳着晨露。
它通体鳞甲如被春雨洗过的翡翠，龙须上挂着的露珠坠而不落，见凰鸟袭来，忽然张口喷出一道紫雾。
那紫雾神秘莫测，此刻与火焰相撞，竟在半空炸出一片氤氲的白汽。
水汽中，鸾鸟的尖啸与龙的低吼交织，震得满林桃花簌簌坠落，倒似天幕漏了个窟窿，将胭脂水粉全泼在了这片天地间。
“啾啾！”
桃叶深处忽然传来细碎响动，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扒着枝桠晃悠，蓬松的尾巴上沾着三两片粉瓣，倒像是故意别上的花饰。
它圆溜溜的眼珠在鸾鸟与龙之间转了三圈，忽然从树洞里掏出颗磨得发亮的桃核，瞅准凰鸟展翅的空档掷了过去。
那桃核刚飞到半空，便被小龙甩尾卷走，反倒溅了鸾鸟一身花瓣。
赤色凰鸟顿时炸了毛，转身便要去啄这捣蛋鬼，小狐狸却“嗖”地蹿上更高的枝头，前爪抱着树干晃悠，尾巴还故意扫落几片花瓣，正好糊在追来的凰鸟脸上。
这般打闹已持续了三天有余。自从盘羽将这两株不死药移栽到桃林，这片净土便再无宁日。
小龙喷水时总记得绕开桃树，凰鸟纵火时定要避开溪边的灵草，连小狐狸的恶作剧都带着分寸，它们像是知道，这片桃林不仅是栖息之地，更是那位玄衣青年为妖族后辈开辟的修行道场。
桃林深处的空地上，已有数十道身影盘膝静坐。
青石地面被灵力冲刷得莹润如玉，上面刻着纵横交错的阵纹，正缓缓吸纳着弥散在空气中的桃花灵气，注入每个修行者的体内。
这些年轻的妖族子弟身着各色族袍，他们是妖族未来的骨血，是从万族中选出的佼佼者，此刻却都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场中那个红衣青年。
青衣小蛟王坐在最前排，墨绿长袍上绣着的蛟纹似在游动。
金燕姑娘坐在他身侧，她本体是金丝燕，指尖总带着几分锐气，此刻却随着盘羽的讲解轻轻颤动，指缝间溢出的微光在空中勾勒出细碎的燕影。
她前日演练《飞凰爪》时不慎扭伤了手腕，盘羽随手摘了片桃叶为她敷上，那叶片竟化作暖玉般的护符，此刻仍在靴中散发着温和的灵气。
人群中最惹眼的当属金翅小鹏王。
他金色的羽毛在晨光中泛着金属光泽，他盘膝而坐时脊背挺得笔直，侧脸线条如刀削斧凿，金瞳中却没了往日的倨傲，只映着地面上那幅不断变幻的鲲鹏宝术图谱。
三日前他刚落地时，曾扬着下巴对盘羽说：“鹏族秘法冠绝天下，何须学旁门左道？”
此刻却不自觉地挪动膝盖，离那图谱又近了半尺。
“鲲鹏宝术，非蛮力可驭。”盘羽的声音在林间回荡，清越如玉石相击，竟压过了远处不死药的争斗声。
他赤色衣袍上绣着暗金色的妖族图腾，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抬手时，指尖灵光如活物般跃动，“诸位且看——”
话音未落，半空忽然浮现出巨物的虚影。
那是一头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一半似鹏鸟展翅遮天蔽日，一半如龙鱼搅动漫天云涛。
它击水时，万千丈浪凭空而起，竟真的在桃林上空聚成云团，振翅时，气流化作飓风，却在触及修行者时温柔地绕开。
这般神迹让少年们纷纷倒吸冷气，金翅小鹏王更是猛地攥紧了拳头，他曾在族中古籍见过鲲鹏画像，却从未想过能亲眼见到神通显化。
“鲲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盘羽指尖划过虚影的羽翼，“苦海为海，神力为浪，需借天地长风，方能直上九万里。”
他指尖灵光忽然下坠，在青石上画出螺旋状的符文，“此为气旋图，运转时需如桃林风起，看似杂乱，实则暗合天地韵律。”
金翅小鹏王忽然霍然起身。
他体内灵力如开闸的洪水奔涌而出，背后金红色的羽翼猛地展开，带起的劲风卷起满地花瓣，竟在他周身绕成一道粉虹。
少年足尖点地的刹那，身形已如离弦之箭射向高空，在空中划出的弧线与半空鲲鹏虚影的轨迹隐隐重合。
他第一次觉得，鹏族血脉中那份对速度的执念，竟能与这外来的宝术如此契合，当神力按照气旋图运转时，周遭的风都成了他的羽翼，连空气的阻力都化作了助力。
“好！”青衣小蛟王忍不住低喝一声。
他见小鹏王落地时带起的花雨凝成光带，竟比族中长辈演示的遁术还要迅捷，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掌心已渗出细汗。
小鹏王落在地上，脚边的青石被神力震出蛛网裂纹，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
三日前他还觉得盘羽不过是借了妖族神子的名头，此刻才明白老鹏王那句“天外有天”的深意。
对方不仅能将鲲鹏宝术讲解得深入浅出，竟还能看透鹏族遁术的短板，方才那一句“借风而非抗风”，恰好点破了他多年的桎梏。
“神子……”小鹏王喉结滚动，金瞳中傲气尽散，只剩下真切的敬佩，“方才那鲲鹏图，能否再容我观摩片刻？”
盘羽笑着颔首，指尖灵光流转，将鲲鹏图拓印下来扔给他：“天鹏一族与鲲鹏本是同源，为其后代之一，你能领悟此术，也是血脉使然。”
他忽然话锋一转，“只是你性子太急，若能学学小蛟王那般沉稳，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这话如冷水浇头，让小鹏王瞬间清醒。
他望着石壁上的符文，忽然明白对方不仅传术，更在传“道”。
此时朝阳已跃出云层，金光穿过桃叶的缝隙，在地上织成流动的锦缎。
盘羽的目光掠过人群，落在老桃树下那个青衣女子身上。
颜如玉静坐时，周身总萦绕着淡淡的青雾，那是混沌青莲的本源之气，连落在她肩头的花瓣都似得了生机，微微颤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抽芽开花。
她素手放在膝上，指尖掐着的印诀虽慢，却暗合着桃树生长的韵律，这女子天生便与草木相亲，连修行都带着几分万物生长的从容。
“公主，随我来。”盘羽领着她穿过桃林深处的结界，眼前景象骤变。
此处竟藏着一汪碧潭，潭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游弋的灵鱼，岸边一株垂柳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枝条竟垂到水面，拂起圈圈涟漪。
更奇的是，潭中倒映的并非天空，而是一片苍茫的古林，隐约可见一株遮天蔽日的垂柳虚影，正随着岸边柳枝的摆动轻轻摇曳。
“这是柳神法的本源镜像。”盘羽指尖凝出翠色灵光，点在潭面，“你且看那虚影——”
潭中古林的垂柳忽然动了。
万千枝条如灵蛇般舞动，时而化作擎天巨柱撑起崩塌的天穹，时而化作细密的网接住坠落的星辰，更有无数嫩绿的新芽从枯枝上冒出，在绝境中绽放生机。
颜如玉看得痴了，混沌青莲的本源在体内剧烈共鸣，她忽然明白，柳神法的真谛并非攻伐，而是那份“九死不悔”的生机。
就像这垂柳，哪怕只剩一截残根，只要还有一丝土、一滴露，便能重焕新生。
“混沌青莲与柳神同属草木灵根，”盘羽的声音带着温和的回响，“只是青莲喜静，柳神法却讲究动静相宜。你试着让体内灵力如柳条般舒展，而非如莲瓣般内敛。”
颜如玉依言闭上眼，青莲本源缓缓流淌。
起初她总想着将神力聚于苦海，如莲苞般紧闭，可当她模仿着柳条的韵律让灵力游走四肢时，忽然觉得浑身经脉都通畅了。
指尖掐出的柳神印诀不再晦涩，竟引得岸边垂柳的枝条纷纷向她倾斜，仿佛在与她呼应。
潭水中，那株古柳虚影忽然垂下一根枝条，轻轻点在她的眉心，颜如玉只觉一股温润的力量涌入体内，无数关于草木生长的感悟如潮水般涌来，再睁眼时，眸中已映着整片苍翠。
“还好有你”她起身时，广袖扫过水面，潭中竟浮出朵朵青色莲花，与岸边垂柳相映成趣。
盘羽微笑，正欲答话，忽然听见桃林外传来喧哗。
他踏空而去，只见一群身着劲装的少年正围着块石碑争执，为首那黄衣少年面红耳赤，手里还攥着块啃了一半的野果：“这破图谱谁看得懂？还不如回去偷圣地的神源来得实在！”
这些是十三大寇的子孙。
他们虽非妖族，但青蛟王也属十三大寇之一，所以自然与大寇们为盟友，这些小辈被送到这小世界修行。
盘羽本不愿厚此薄彼，特意为他们挑选了适合人族修炼的功法，此刻见那少年不仅偷懒，还将刻着功法的石碑划得乱七八糟，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
“谁让你在此喧哗？”盘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见是他，梗着脖子道：“我爷爷可是绝顶大能，青蛟王见了都得客气，你凭什么管我？”他话音未落，忽然觉得后领一紧，整个人已被拎到半空。
“别说你爷爷，就算是你八辈祖宗来了也不管用。”
盘羽将他丢在演武场中央，“十三大寇将你们送来，是让你们学本事，不是来摆祖宗谱的。”
他抬脚便踹，却在触及少年脊背时收了九成力，即便如此，黄衣少年还是痛得蜷缩在地，啃了一半的野果滚到远处，被灵猴抢去当了玩物。
“偷懒者，绕桃林跑百圈。”盘羽的声音传遍全场，“跑不完的，明日继续，什么时候能静下心来，什么时候再学功法。”
其余少年吓得脸色发白。
他们中虽有资质平庸者，却也知晓机会难得，此刻见同伴被教训，纷纷埋头钻研图谱，连呼吸都放轻了。
盘羽看着那个一瘸一拐开始跑步的黄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这些人族少年虽鲁莽，却带着一股悍不畏死的韧劲，他忽然屈指一弹，一道神光注入少年体内，悄悄化解了他经脉中的淤塞，惩戒是要的，却不能真伤了根基。
日头渐高，桃林里的热闹分作了几处。
金翅小鹏王在崖边练习真凰法，赤金色的神力在他掌心凝成火鸟，振翅时竟真的有凰鸣穿云裂石。
他本是禽族天骄，对这类火焰宝术有着天生的亲和力，尤其是攻伐一术，当神力在体内焚烧又重生时，他忽然明白盘羽为何要他学此术，鹏族虽快，却少了这份从绝境中复苏的韧性。
“此处需凝气于喉。”盘羽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指尖点向他的咽喉，“真凰鸣并非炫技，而是以音波荡涤体内浊气”。
小鹏王依言尝试，当凰鸣与鹏族的穿云啸结合时，崖边的岩石竟簌簌落屑，连远处争斗的真凰不死药都停下动作，似在侧耳倾听。
他忽然觉得体内那股躁进的戾气被音波荡涤干净，连神力运转都顺畅了许多，不由得心服口服：“神子竟连禽类音波秘术都如此精通。”
盘羽望着远方的云海，“你先祖曾说，万物技法本就同源，拘于一族一姓，反倒落了下乘。”
这话如惊雷在小鹏王脑中炸响。
他望着掌心的火鸟，忽然明白“妖族神子”这四个字的分量，对方要的从不是各族的臣服，而是要将散落在万族中的智慧汇聚起来，铸成一把能劈开混沌的利剑。
与此同时，颜如玉已能驱使潭边的垂柳。
万千枝条在她身侧织成金幕，既能化作坚不可摧的护盾，也能化作柔韧的长鞭，更奇的是，当她指尖划过柳条时，枯枝上竟冒出新绿。
她望着水中倒映的自己，忽然懂了盘羽的深意，混沌青莲虽强，却需扎根大地，而柳神法正是教她如何在风雨中舒展，而非困守莲池。
午后的雨来得猝不及防。
豆大的雨点砸在桃叶上噼啪作响，却穿不透少年们周身的神力护罩。
青衣小蛟王正演练着从盘羽那里学来的控水术，将雨水凝成水龙在林间穿梭，时而与金燕的风刃切磋，时而帮十三大寇的少年们挡开漏下的雨珠。
那个被罚跑圈的黄衣少年早已跑完，此刻正蹲在石壁前，用手指跟着不灭经的图谱比划，眉头紧锁，却再无半分懈怠。
雨停时，天边架起七彩虹桥，横跨整个桃林。
盘羽站在崖边，看着林间忙碌的身影，小鹏王与凰鸟切磋火焰术，颜如玉指挥柳条修补被雨打落的花枝，连最调皮的小狐狸都叼来草药，送给那个练剑时割伤手的人族少年。
…
仙凰与真龙的争斗早已停歇，此刻正并肩趴在最高的桃树枝上，凰鸟用翅膀为小龙挡着夕阳，小龙则吐出水气为鸾鸟降温，倒像是一对吵了架又和好的孩童。
夜幕降临时，桃林深处燃起了篝火。
妖族子弟与人族少年围坐在一起，听盘羽讲述大荒的旧事，他说柳神如何以残躯撑起一片天地，说鲲鹏如何在绝境中演化出翻江倒海的神通，说一个少年如何孤身行走于大荒之中…
火苗在众人眼中跳跃，映出一张张年轻而坚定的脸庞。
金翅小鹏王忽然开口：“神子，我彻底服你了，你不仅实力强大，还有一颗比青天还恢宏的心，你不吝啬这些绝顶功法，亲囊相受，如果有一天，你成为大帝，建立妖族天庭，小鹏愿为妖族先锋。”
青衣小蛟王立刻接话：“我青蛟族也愿效犬马之劳！”
人族少年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说：“我们十三大寇虽不是妖族，却也懂得知恩图报。”
盘羽望着这群少年，忽然笑了。
夜风拂过，满林桃树沙沙作响，似在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