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创 生之法

又是一年冬。

铅灰色的天穹像是被谁捅破了棉絮口袋,鹅毛大雪挣脱云层的桎梏,卷着北风的呼啸洋洋洒洒地砸下来。

风是带着棱角的,刮过脸颊时像细沙擦过石面,带着刀割似的疼;

雪片却软,扑在眉骨上先化出一点凉,转瞬又冻成细冰,黏在发间不肯走。

天地间霎时被素白吞没,远山蹲在混沌的雾霭里,像头蜷着爪的老兽,连呼吸都透着沉郁。

近旁的树桠被雪压得弯成银弓,枝梢坠着的冰棱偶尔坠地,脆响在空旷里荡开,要过好一会儿才被风雪嚼碎。

奇的是这漫天肃杀里,偏有一片不合时宜的绚烂。

数百里桃树在风雪里舒展着枝桠,粉红的花瓣层层叠叠,像是谁把春日的云霞揉碎了,全撒在这寒冬的枝头。

雪花扑在桃瓣上时像怕压碎胭脂的闺秀,只敢沾一点边,给那抹娇嫩的粉红镶上道莹白的细边,冷的雪与暖的花缠在一处,倒生出种艳而不俗的倔强。

风过时,花瓣与雪片一同簌簌落,地上早积起层粉白相间的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只余下沁骨的冷香。

那是桃花的甜混着雪的清,在鼻尖缠来绕去,倒比炉中暖香更让人醒神。

盘羽便枯坐在这片矛盾又和谐的花海中央。

他身下是块被岁月磨得温润的青石,石面的薄雪在他臀下融出圈浅浅的湿痕,像砚台里晕开的淡墨,又被新落的雪迅速填满,反复间竟在石上浸出层淡淡的水迹。

他穿件赤红长袍,只是肩头、发间、眉骨早已积满霜雪,远看竟分不清是雪染了衣,还是衣映了雪,倒像尊与冰雪共生的石像,连睫毛上凝结的冰晶都透着股亘古的静。

那双眼睑紧闭着,睫毛上的冰棱偶尔被风掀动,折射出细碎的光,却照不透眼皮底下的沉。

那是种比寒潭更深的寂静,连雪落进领口的轻响、风钻过袖口的呜咽,都像是落进了无底的深渊,连点回音都听不见。

没人知道他坐了多久。

或许是雪初落时便已在此,或许更早,当枝头的桃花还裹着青褐色的萼片,当第一片秋叶被风卷着打旋,在青石上留下浅黄的印子。

当夏末的雷阵雨砸得桃叶噼啪响,他便已在这里扎根,呼吸与桃林的起伏同频,心跳与冻土下的根须共振,仿佛他不是坐着,而是从这方土地里长出来的,与数百株桃树、两块不死药一同,成了这片天地的一部分。

“吱呀——”

一声细碎的响动从桃林深处钻出来。

是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蓬松的尾巴像团炸开的棉絮,扫过脚边的雪沫时带起串细碎的沙沙声。

它鼻尖冻得通红,像沾了点胭脂,却毫不在意,小短腿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盘羽膝前,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他覆雪的手背。

狐毛的软、雪的凉、皮肉下血脉的温,三层触感叠在一处。

盘羽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指节处的雪簌簌往下掉,却终究没睁开眼。

小狐狸歪着脑袋看了他片刻,琥珀色的眼珠里先是浮出点困惑,往日这个时候,他总会抬手摸摸自己的耳朵的,随即又化作了然,像是早已习惯这份沉默。

它悻悻地甩了甩尾巴,尾尖扫起的雪沫溅在盘羽的袍角,然后转身跑向不远处的两块“石头”。

那哪是石头?是两株不死药,小狐狸扑到近前,用爪子拨弄着冰晶,爪尖碰撞冰面的脆响在寂静里格外清,又凑过鼻尖去蹭枝干,那里竟透着点奇异的暖,把它冻得发凉的鼻尖烘得微微发烫。

它与这两株沉默的灵物玩闹起来,时而用尾巴拍打树干,看金芒在皮纹里流窜,时而卧在冰晶旁打盹,把蓬松的身子蜷成个白球。

这些细碎的声响,盘羽都听见了。

雪落进花瓣的轻响,风卷着桃叶的呜咽,小狐狸爪尖踏过雪地的沙沙声,甚至地底三尺处,草木根系在冻土下伸缩的微响,都像细流汇入深潭,在他的感知里漾开圈圈涟漪。

但这些涟漪终究会沉下去,像花瓣落在湖面,转瞬便被更深的平静吞没。

他在冥想。

不是闭目养神的小憩,而是在一片混沌里,摸索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一种能安住本心的法。

这不是一时兴起。

过往学过的那些宝术、秘法,像散落在河滩上的星子,有的亮如骄阳,有的柔若月华,却终究凑不成一片完整的天穹。

他要做的,是把这些星子拾起来,以自己的道为纲,串成一条独一无二的银河。

他的根基,是五行。

此刻,盘羽的苦海之中,五道微光正循着各自的轨迹流转。

青木之力在经脉间窜动,青芒像初春破土的笋尖,顶开淤塞处的硬结时带着细微的脆响,所过之处,滞涩的气血便如解冻的溪流,哗啦一下活泛起来,连带着四肢百骸都透出点草木抽芽的润。

赤火之力在五脏六腑间明明灭灭,红焰像灶膛里跳动的火苗,舔舐着脏腑褶皱里藏着的杂质,蒸腾起的暖意顺着血脉流遍全身,抵挡住外界的严寒——连落在肩头的雪,都化得比别处慢些。

幽泉之力沿着血管静静淌,蓝辉像山涧里的清泉,绕过筋骨时会留下微凉的痕,把干涸的肌理泡得发涨,每一寸皮肤都透着水润的光,仿佛一掐就能渗出水来。

庚金之力在骨骼间穿梭,白芒像碎玉磨成的锋刃,顺着骨缝游走时,正一点点剔除骨头上的锈迹,让原本发沉的骨架变得轻而坚韧,偶尔能听见骨骼摩擦时透出的清越声,像精钢相击。

大地之力沉在苦海底部,黄芒像压在河床的磐石,稳稳托着另外四行之力,不让青木疯长到撑裂经脉,不让赤火炽烈到灼烧脏腑,不让幽泉泛滥到冲淡气血,不让庚金锐利到割伤筋骨。

它是稳住这方天地的秤砣,沉厚,却藏着不动声色的力。

这便是他的起点:以五行为根,在血肉之躯里,埋下一颗自然的种子。

他的依托,是天地。

一呼一吸间,鼻息吸入的不只是冰冷的空气,更有弥散在风雪里的天地灵气。

那些无形无质的能量,像游鱼顺着毛孔钻进体内,与五行之力缠在一处。

他能“看”到雪花里藏着的太阴之精,是些银亮的小点,落进体内便往幽泉之力里钻,让蓝辉愈发清冽。

能“闻”到桃花瓣释放的生命之气,是缕淡粉的烟,缠着青木之力游走时,青芒里便多了点甜香。

能“触”到地底深处涌动的地脉之力,是道沉黄的流,与大地之力相融时,苦海底部的黄芒便泛起层层涟漪。

它们不是来侵扰的异客,而是与他共生的伙伴。

在他的引导下,正一点点加固着他与这方天地的联系,他的呼吸成了风的节奏,他的心跳应着大地的脉搏,连皮肤上的温度,都与这片桃林的寒暖同频。

调身静坐的姿势,看着随意,实则藏着天地的章法。

脊柱如昆仑山脉,从尾椎到颈椎,节节挺拔如峰,却在肩颈处微微内收,透着点山巅积雪的沉。

双臂虚拢在腹前,像环抱乾坤的弧,既不紧绷也不松懈,恰如春风拂过湖面的柔。

双腿交盘在青石上,胫骨与股骨构成的角度,暗合着大地经纬的度,厚重里藏着包容。

这是千锤百炼后的“形与意合”——身体的每一处都记得该有的姿态,无需刻意控制,便自然合着天地的大势。

止念守神,却比劈开一座山更难。

起初,念头像脱缰的野马,在脑海里横冲直撞。

前一刻还在琢磨庚金如何克制幽泉,下一刻就飘回了桃花林

这些念头纷至沓来,像乱麻缠心。

心一乱,体内的五行之力便跟着躁起来,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刚冒出来就被寒气冻成细珠,与眉骨的霜雪融在一处,顺着脸颊往下滑。

这便是“心动多静少,思缘万境”的常态。

凡人的心,本就像风中的幡,被外物一吹就动,见了繁花想采,遇了风雪想躲,得了赞誉就飘,听了诋毁就恼。

这些取舍、度量、忧喜,像野马奔腾,哪里肯轻易驯服?

盘羽不恼,也不强行去拽那缰绳。

他寻了个锚——数息。

一呼,如潮汐漫过沙滩,带着天地灵气从鼻端涌入,顺着喉咙、胸口往下沉,沉到苦海时,能“看”到那道气流像条银线,牵着外界的灵韵一同落下。

一吸,如潮汐退回深海,裹着体内的浊气从苦海往上涌,经胸口、喉咙从鼻端散出,浊气离身时,能“闻”到股淡淡的腥,像雨后泥潭里泛出的味。

一呼一吸,如日月交替,不疾不徐。

吸气时,他想:“天地与我同息。”于是涌入的灵气便更顺,像春溪汇入江河。

呼气时,他想:“万物与我同源。”于是排出的浊气便更畅,像秋叶归于土地。

渐渐地,那匹“野马”像是跑累了。

念头还是会冒出来,却不再横冲直撞。

有时是年少时的桃花林,他便看着那片花,看师父的身影在花影里晃动,不追也不拦,只等它自己淡去。

有时是旁人的闲话,他便听着那声音,听话语里的讥讽与不解,不恼也不辩,只等它自己消散。

他以“心息相依”为缰,让意念与呼吸缠在一处,像藤蔓绕着树,不松也不紧。

当杂念再起时,他不似从前那般急着斩断,而是试着去看,看这些念头的根。

那对繁花的眷恋,不过是“贪”在作祟;那对闲话的在意,不过是“嗔”在捣鬼;那对未来的焦虑,不过是“痴”在纠缠。

它们像镜中的花,看着鲜活,伸手去碰,却只有一片空;像水里的月,看着明亮,伸手去捞,却只捞出些湿。

觉知到这一点,杂念便像雪遇着暖阳,不用去扫,自己就化了。

神不外驰,不是把感官关起来,而是让心神像面明镜。

雪落是雪落,花绽是花绽,狐鸣是狐鸣,这些景象、声响、气息,该来的来,该去的去,镜照见了,却不留痕。

风雪还在刮,小狐狸还在闹,桃花还在寒风里绽,但它们再也扰不动他的本心。

他像个站在岸边的看客,看着潮起潮落,看着云卷云舒,看得分明,却不会跳下去随波逐流。

这便是“外境不扰,动静初分”。

静,是他内心的定,像深潭里的水,任你往里面扔石子,终究会沉下去。

动,是外界的变,像天上的云,任你怎么飘,终究遮不住日月。

动静之间,界限分明,却又和谐共生——就像阴阳鱼,白里藏着黑,黑里含着白,谁也离不了谁。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

或许是雪停了又下,或许是小狐狸醒了又睡。

盘羽的眉心,忽然亮起一点微光。

那光极淡,像晨星刚露个头,却带着种穿透一切的澄澈。

起初只是针尖大的一点,渐渐往外扩,扩成铜钱大的圆,把眉心的霜雪都映得透亮。这光芒像两扇紧闭的门户,悄然开启了道缝隙,漏出些里面的清辉。

神光初现。

这是心神凝练到极致的显现,像浑浊的水终于沉淀,露出了底下的沙石;像迷雾的天终于放晴,透出了背后的日月。

紧接着,一股畅快感从头顶灌到脚底——是“九窍通明”。

眼,忽然能看清雪片的纹路,那六角形的棱上竟缠着细如发丝的银丝。

耳,忽然能听见风里的私语,那是桃花瓣与雪片相撞时,藏着的一句“寒尽春会来”。

鼻,忽然能嗅透地底的生机,那粒埋在冻土下的草籽,正散发着点青嫩的香,像婴儿刚长出的乳牙。

舌,忽然能尝到空气的味,冷里藏着点甜,是桃花融在雪里的清。

身,忽然能触到灵气的流,那无形的能量拂过皮肤时,带着点麻,像春阳晒过的暖石。

意,忽然能定在一处,前一刻还在飘的念头,此刻像被钉在了原地,清清楚楚,却再动不了分毫。

连仙台、苦海、道宫,都像被一股清灵之气贯通了。

仙台处透着点凉,像山巅的风正往里面灌;苦海处泛着点温,像泉眼刚涌出来的水;道宫处藏着点劲,像种子要破土时的挣。

体内的秽浊之气,像是被这道神光涤荡了个干净。

时而相逐,时而相安。

那些曾经翻腾不休的杂念,此刻像水面的浮萍,还在漂,却再也沉不下去,动不了渊底的宁静。

觉照如电,慧觉通灵。

一个念头刚冒头,他就知道它从哪来,一丝灵气刚异动,他就知道它要往哪去,这种敏锐的觉知,像手里多了把精准的尺,量得出五行之力的强弱,辨得清天地法则的脉络。

他忽然懂了,所谓“修行”,从来不是求什么虚无缥缈的仙法,而是“去伪存真”的过程。

要剥掉一切标签——“奇才”也好,“疯子”也罢,都不是真正的他,要剔掉内心长的虚妄。

想一步登天的急,怕万劫不复的惧,都不是本心该有的东西。

最终要找到的,是那个与天地同生、与万物共在的“真我”。

他可以是这风雪,可以是这桃花,可以是这冻土下的草籽,却又始终是他盘羽。

新法的雏形,就在这觉知里慢慢显了形。

可他也清楚,这条路才刚起步。

修行路上,从来没有坦途。

三灾会炼他的形,刀山火海般的痛楚,不过是为了烧去凡胎的杂质。

五难会磨他的心,爱恨嗔痴的拉扯,不过是为了炼出如金刚的道。

十劫会断他的尘,亲友离散的苦,不过是为了看清“我”与“非我”的界限。

盘羽对此早有觉悟。

他要走的成仙路,既不是抱着古法不放的固执,也不是一味顺天应命的懦弱,像随波逐流的萍,而是以五行生克为车轴,在天地草木的轮回里,走出一条逆顺相成的道!

该顺时,便与万物同息,该逆时,便向己身开战!

可这条路的尽头,仍有更严酷的考验在等。

想要成仙,便是证了道,成了世人眼中的“帝”,也要过“天人五衰”这一关。

退病劫,是要把过往的旧伤都翻出来,借着境界突破的劲一同爆发,痛得像要把骨头拆了重拼,可熬过了,体质便能脱胎换骨,如新生的婴孩般纯净。

情欲劫,是要面对心底的软,年少的眷恋、挚友的情谊、众生的期盼,这些温暖会被无限放大,像潮水要漫过心堤,稍一松劲,道心就会溃。

得像挥剑斩乱麻似的,不是斩断情,而是斩断“贪着”,让暖意化作养分,而非枷锁。

妄心劫,是要辨清真与假,幻境里会有唾手可得的权势,有一步登天的功法,甚至有死去的亲友笑着向他招手,真与假会混得像墨滴进了清水。

得守住一点清明: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他求的从来不是这些。

魔境劫,是要直面心底的怕,曾经的失败、潜藏的恶念、最深的恐惧,都会化作具象的魔,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要把他拖进深渊。

他不能逃,得迎着魔走过去,看清楚那些恐惧不过是纸老虎,方能炼出“我自岿然不动”的胆。

真空劫,是要舍得从头来,苦修多年的修为会一夜清零,像攒了满仓的粮突然被烧光,那种从云端跌进泥里的失落,能磨垮大半修士。

可只有尝过“无”的滋味,才懂“有”的真谛,道基从来不在修为深浅,而在对天地法则的悟。

只是这些目前对于盘羽来说还太远了,他只是拟定了一个开端,能否走下去,要看他自己。

雪还在下,桃花依旧在寒风里绽放。

盘羽的睫毛上,一片雪花正慢慢融化,化作滴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咚”地落在膝前的雪地上,融出个极小的水窝。

他的眼皮,终于缓缓动了动。

那双沉寂了不知多少日夜的眼眸,在睁开的刹那,映出漫天风雪与灼灼桃花。

眸底深处,五行灵光流转如星河,既有深邃得像藏着片星空,澄澈得又像映着汪清泉。

属于他的法,就在这片冰雪与花海交织的天地间,悄然生了根,发了芽。

风卷着雪沫掠过枝头,花瓣与雪片相撞的轻响,像碎玉落进银盆。

小狐狸不知何时跑到了他脚边,正用尾巴轻轻拍打他的靴底,像是在催他醒。

远处的不死药,枝桠间的金芒正一点点亮起来,与他眸中的灵光遥遥相应。

盘羽缓缓抬手,掌心朝上。

一片桃花瓣乘着雪片落在他手心里,刚触到皮肉的温,雪便化了,花瓣却没谢,反而在他掌心轻轻颤了颤,透出点更艳的粉。

他知道,往后的路,会比这寒冬更冷,比这风雪更烈。

可他不怕。

因为他的道,就在这手中的花、眼前的雪、心底的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