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无字碑言
洞外追兵的呼喝与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在狭窄岩缝中回荡……越来越清晰。
冰冷的石壁似乎也因那浓烈的杀意而震颤，水珠沿着嶙峋的岩顶不断滴落，砸在布满青苔的地面，声声催命。
赵嫣霍然起身，灵雪剑已横在身前。剑身寒气迫人，靠近剑锋的湿冷空气竟凝结成细碎的白霜，簌簌飘落。
“梦瑶，护住他们！”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苏梦瑶脸色煞白，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师尊和沉睡的任玄，眼中闪过挣扎与恐惧，随即被一股倔强取代。她咬紧下唇，挣扎着挪到郗娅身前，又奋力将任玄沉重的身躯拖向洞内更深的阴影处，远离那惟一的入口。
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兵刃刮擦岩壁的刺耳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这里有缝！血迹…往里面去了！”
“进去看看！”
一道人影试探着将头探入狭窄的岩缝入口，警惕地张望。
就在此刻！
赵嫣动了！她并未迎击，身形如同鬼魅般向洞内急退，同时灵雪剑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剑尖点向洞顶一块悬垂的巨大钟乳石根部！
“破！”内劲凝于剑尖，化作一点寒芒，精准刺入石根最脆弱的接缝！
轰隆——！
那块足有千斤的钟乳石应声而断，挟着万钧之势，裹挟着无数碎石冰屑，朝着狭窄的入口轰然砸落！
烟尘弥漫，碎石激射，瞬间将入口堵得严严实实！洞外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和惊怒的咆哮。
“走！”赵嫣低喝一声，一把抄起气息微弱的郗娅。苏梦瑶也奋力搀起尚未完全清醒、脚步虚浮的任玄。
四人再无退路，只能沿着石洞深处那条被寒气侵蚀、更加幽暗难辨的甬道，跌跌撞撞向前奔逃。
甬道曲折向下，寒气砭骨，石壁上凝结着厚厚的玄冰。
奔逃中，任玄体内被暂时压制的血煞之力似乎被这极寒环境引动，又开始隐隐躁动，皮肤下暗红纹路若隐若现，他呼吸变得粗重灼热，脚步愈发踉跄。
“玄哥哥！”
苏梦瑶惊呼，连忙运转残存的红月心诀内力渡入他体内，试图安抚那狂暴的气血。
“前面…有光！”
赵嫣眼尖，指着甬道尽头。
一片朦胧的、非自然的清冷辉光，穿透了浓重的寒雾，隐约可见。
冲出甬道口，眼前的景象令四人瞬间屏息！
这是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宏伟的所在。仿佛整座山峰都被掏空，形成一个巨大无朋的穹顶洞窟。洞窟四壁并非寻常岩石，而是插满了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古剑！
长剑、短剑、阔剑、奇门剑…锈迹斑斑，断刃残锋，层层叠叠，如同剑的丛林，又似一座埋葬了无数剑客英魂的悲壮坟场！
森然锐意弥漫在整个空间，冰冷、肃杀、沉重，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目光凝视，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是历代高手遗留的精纯剑意和战意，历经岁月而不散！
而在剑冢的最中心，矗立着一方巨大无比、通体黝黑、仿佛深海玄铁铸就的石碑。碑身光滑如镜，无字无痕，却散发着一种亘古、苍凉、令人心神为之所夺的沉重威压。
那朦胧的清冷辉光，正是洞顶不知何处透下的微光，映照在这奇异的黝黑碑体上，反射流转，形成一种幽邃的光晕。
它便是这无尽剑冢的核心，如同镇守此地的界碑——九霄无字碑！
“九霄…剑冢…无字碑…”
郗娅在赵嫣臂弯中勉力睁开浑浊的双眼，望着那巨碑，枯槁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近乎朝圣般的敬畏与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勾起了尘封百年的记忆碎片。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先前被墨无痕夺走的《清心剑典》残卷，竟在他宽大的墨袍袖中剧烈震动起来！仿佛受到此地磅礴剑意和无字碑特殊气场的牵引，残卷猛地挣脱束缚，“咻”地一声化作一道黯淡黄光，直射向无字碑！
墨无痕兜帽下的目光骤然一凝，身形微动，似要阻止，却终究慢了一步！
嗤！
残卷撞在无字碑黝黑的碑面上，并未损毁，反而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附，紧紧贴在了碑面之上！
紧接着——
嗡！！！
整个剑冢，亿万残剑齐鸣！
那声音并非金铁交击的锐响，而是低沉、雄浑、仿佛无数沉寂的意志被同时唤醒，在空旷的洞窟中激荡回响！
汇聚的剑意气场猛地变得狂暴起来，形成肉眼可见的、扭曲光线的透明气浪，如同无形的巨潮，排山倒海般朝着刚刚闯入此地的四人席卷而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任玄！他体内躁动的血煞之力被这至纯至烈的剑意气场彻底点燃！
“呃啊——！”
任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双目瞬间赤红如血，皮肤下的暗红纹路暴涨，如同燃烧的血焰！狂暴的力量挣脱了苏梦瑶的搀扶，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吞噬！一股凶戾、嗜血、毁灭一切的意念主宰了他！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眸子死死锁定了那散发着无边威压的无字巨碑！仿佛那是他血脉中狂暴力量惟一的宣泄口，也是他潜意识里必须摧毁的目标！
“杀！”一声非人的咆哮从喉间滚出。任玄如同离弦的血箭，迎着那毁灭性的气浪，悍然冲向无字碑！周身血煞之气狂涌，形成一层暗红色的罡气护罩，与狂暴的剑意气浪激烈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爆鸣！
每一步踏下，脚下坚硬的玄冰地面都炸开蛛网般的裂痕！
“玄哥哥！不要！”苏梦瑶失声尖叫，想要追赶，却被那恐怖的气浪余波逼得连连后退。
赵嫣一手紧扶郗娅，一手紧握灵雪剑，寒气护住周身，脸色凝重至极地看着任玄冲向绝境。
墨无痕立于剑冢边缘，墨袍在狂暴气浪中猎猎作响，兜帽阴影下的目光幽深，紧紧盯着任玄冲向无字碑的身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瞬息之间，任玄已冲至碑前！那巨大的无字碑如同一堵接天连地的黑色山壁，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破——！！！”任玄狂吼，体内所有暴走的血煞之力、自身苦修的雄浑罡气、甚至那源自血脉深处的不屈战意，尽数灌注于右臂！惊鸿枪早已不知所踪，此刻，他的手臂便是最凶悍的枪！
五指并拢如锥，手臂筋肉虬结贲张，皮肤下的血纹亮得刺目！带着撕裂一切的惨烈气势，狠狠一“枪”刺向那冰冷、光滑、黝黑的无字碑面！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仿佛重锤擂在坚韧皮革上的“咚”声！
任玄那凝聚了全身力量、缠绕着狂暴血煞的指尖，竟真的在黝黑的碑面上留下了一道深痕！
指尖与碑面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甚至溅起了细碎的火星！那黝黑的石质似乎极其坚韧，却在血煞罡气的侵蚀下，显出一道焦黑的、歪斜却带着一股惨烈不屈气魄的竖痕！
就在那焦黑竖痕刻下的瞬间！
嗡！
紧贴在碑面的《清心剑典》残卷骤然亮起微光！
整个无字碑仿佛被激活！被刻划的碑面，黝黑的光泽剧烈波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
紧接着，任玄指尖所刻之处，那焦黑的痕迹边缘，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飞速蔓延开去！
裂纹之中，并非破碎的石屑，而是喷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那是碑体本身蕴含的奇异能量，与《清心剑典》的光芒、以及任玄狂暴的血煞罡气相激荡，混合着剑冢中弥漫的无形剑意，在碑面上空急速流转、汇聚、凝结！
最终，四个由奇异光芒与凝练剑意交织而成、散发着斩断虚妄、洞察本源意韵的古老篆字，煌煌然悬于无字碑上方，照亮了整个森罗剑冢！
剑！心！无！痕！
四个大字，笔锋凌厉如开天辟地，意蕴却空灵缥缈如云烟过隙。光芒流转，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剑道至理，是此地剑意与秘典共鸣显化的奇观！
“剑心…无痕…”
墨无痕身躯猛地一震，兜帽阴影下，那双仿佛能容纳九天风云的深邃眼眸，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如同见鬼般的巨大震动！
他死死盯着那四个字，宽大墨袍下的手指，竟在微微颤抖！
这个名字，这个传说中的境界…竟然真的存在，并以此种方式显现！
“呃…噗！”
任玄刻下那一笔，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与凶戾，血煞之气如潮水般退去，眼中的赤红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与茫然。
他闷哼一声，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随着他的脱离和力量的消散，那四个由光芒与剑意凝聚的大字也随之缓缓黯淡、隐去，只留下碑面那道深深的、焦黑的刻痕，证明着方才那惊世一“枪”。
然而，剑冢的异变并未结束！
“剑心无痕”四字显化的瞬间，那亿万柄沉寂的古剑骤然发出更加凄厉、更加尖锐的嗡鸣！
仿佛被那无上剑意彻底惊醒！剑冢深处，一股沉睡已久的、带着无尽阴寒与贪婪吞噬意念的诡异气息，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猛地升腾而起！
这股气息并非魂魄，而是无数残剑中蕴藏的失败者、战死者、甚至邪兵本身的凶戾、不甘、怨恨的意念残留，被“剑心无痕”的精纯剑意灵韵所吸引，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
呜呜呜——！
凄厉的、仿佛金铁摩擦又似鬼哭的风啸声凭空响起！
整个剑冢的气场瞬间变得混乱而阴冷！
那些残剑断刃仿佛活了过来，剑身震颤，散发出肉眼可见的、扭曲模糊的惨白气流！
这些气流汇聚成阴寒刺骨的旋风，贪婪地攫取着空气中因“剑心无痕”显化而弥散的、最为精纯的剑意灵韵！
整个剑冢瞬间化为一片意念混乱、阴风怒号的绝险之地！
“不好！是剑冢凶戾！此地古剑残留的凶煞意念被‘剑心无痕’的无上剑意吸引，化作阴煞离乱之气，欲吞噬灵韵本源！”
郗娅在赵嫣怀中猛地睁开眼，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带着一种洞悉秘辛的惊怒。
“若不镇压，剑冢气场崩坏，灵韵尽散，此地便是死地！墨无痕，你还不出手？！”
墨无痕却恍若未闻，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那道焦黑的刻痕上，身形如同凝固。
“哼！指望不上你！”郗娅厉喝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赵嫣的搀扶！她腰腹间被撕裂的伤口瞬间涌出大量鲜血，染红了破烂的衣袍，身体摇晃欲倒，眼神却锐利如鹰。
“瑶儿！红月移星步！踏乾位，转巽宫，引坤势…随我步罡！”
郗娅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枯瘦染血的双脚，竟以一种与重伤之躯完全不符的、玄奥莫测的轨迹，在布满玄冰的滑溜地面上急速踏动起来！
步步落下似有微弱红光一闪而逝，并非法术，而是她以秘法催动残存内力，引动脚下特殊冰层矿物产生的微弱共鸣！
苏梦瑶虽惊不乱，立刻收敛心神，强压伤势与恐惧，紧记师尊所授步法口诀，身形展动。她足尖点地，轻盈如蝶，却又带着奇异的韵律，紧随着郗娅的方位。
师徒二人的身影在混乱的阴风气流中穿梭，如同在惊涛骇浪中起舞的血色残影。她们踏出的方位，隐隐构成一个玄奥的图案，竟开始扰动剑冢内狂暴混乱的气场。
“红月…引煞！归位…定渊！”郗
娅嘶声长啸，双手结出一个古老繁复的印诀，指尖逼出最后几滴心头精血！血珠并非化作星辰，而是融入她踏出的步罡轨迹之中！随着她踏动的步伐，那步罡形成的无形力场骤然增强！
“镇！”
随着郗娅一声断喝，那由特殊步法、心法引动剑冢自身残留的某种平衡气场，结合郗娅精血为引催发的无形力场，如同巨大的磨盘，猛地压向那些肆虐的惨白阴煞气流！
凄厉的风啸瞬间变成了混乱的尖鸣！
阴煞气流被无形力场缠绕、挤压、消磨，如同沸汤泼雪般迅速溃散，重新被强行压回那些残剑断刃之中！狂暴混乱的剑冢气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息下来！
然而，就在这凶煞将平未平，郗娅耗尽最后心力，身形委顿即将倒地的瞬间——
“唔！”一直全力戒备、以冰魄寒气护持众人抵御阴风的赵嫣，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她只觉得心口猛地一阵剧痛，仿佛有一根冰冷的毒针狠狠扎入！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无边哀伤、绝望、蚀骨思念的冰冷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席卷了她的神智！哀情蛊在最不该的时候，猛烈发作了！
灵雪剑“当啷”一声脱手坠地！
赵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心口，指节发白。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中滚滚而落，带着彻骨的寒意。
巨大的悲伤淹没了她，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
“嫣…嫣姐姐！”苏梦瑶刚扶住力竭倒下的赵嫣，见状大惊失色。
“哀情…蛊…”赵嫣虚弱地喘息着……
苏梦瑶看着赵嫣痛苦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痛楚。
就在赵嫣心神失守、被无边哀伤吞噬的刹那——
嗡！
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周围，空气似乎发生了奇异的扭曲！
光影晃动间，一个极其朦胧、几乎透明的女子轮廓，竟在扭曲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那轮廓面容模糊，身姿缥缈，带着不属于此地的哀婉与寂寥。
这并非真实的魂魄，更像是哀情蛊引动赵嫣最深记忆，结合此地磅礴混乱的精神气场产生的强烈幻视！或者，是此地曾陨落的某位绝世高手留下的极深刻的精神烙印，在特殊条件下被哀情蛊引动，短暂投射！
那模糊的轮廓并未看向任何人，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的迷雾，落在那渐渐平息的无字碑上，一声幽幽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叹息，清晰地响在众人心头：
“痴儿…凶兵…破玄铁…宿命燃…新血！…”
话音袅袅，如同叹息，随着那扭曲光影的消散而彻底无踪。
“琼音…师姐…”
郗娅望着光影消散的方向，浑浊的老眼中泪水汹涌而出，喃喃低语，充满了无尽的悲恸与追忆。
她认出了那精神烙印的来源。
剑冢内一片死寂。
阴煞之气被镇压，剑吟已止息，惟有那巨大的无字碑静静矗立，碑面上那道焦黑的刻痕分外刺眼。
突然！
咔嚓！咔嚓嚓——！
无字碑正前方，那片被剑气犁过、坚硬无比的玄冰地面，猛地龟裂开来！
裂缝深处，一道锈迹斑斑、黯淡无光的古剑剑尖，缓缓地、顽强地破土而出！
剑身古朴，布满暗红锈蚀，仿佛在泥土中沉睡了千万年。然而，那粗糙简陋、同样锈迹斑斑的剑鞘之上，却清晰地刻着四个早已被岁月侵蚀、却依旧透着无边凶煞与宿命气息的古篆：
万剑森罗镇九穹，无痕乍破引悲风。血罡贯碑惊魂篆，红月锁魄泣残虹。
哀蛊噬心琼音渺，锈锋裂土宿命通。归墟鞘醒玄冰裂，剑冢幽幽葬玄雄？
这柄锈剑出土的刹那，昏迷在地的任玄，腰腹间那被血月令符贯入后留下的、已然平复的暗红印记，竟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滚烫的悸动！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唤醒、被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