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严密

子时已过,汴京沉入一片表面上的寂静。

坊巷间的喧嚣虽未完全断绝,但较之白日的摩肩接踵,已是截然不同。

街面上,巡夜的厢兵和开封府逻卒的队伍明显增多,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一种制度性的警示意味。

尽管政和年间的夜禁早已不如建国初期那般严苛,商业繁荣和市民生活的活力使得通宵达旦的夜市在特定区域成为常态,但律法的形式依然存在。

暮鼓晨钟的仪式未曾废除,夜间无端行走于主要街道,若无合理由头或身份凭证,被巡夜者拿住,依旧是一桩麻烦。

这种松弛却未废除的禁令,为夜色下的活动蒙上了一层特殊的色彩:寻常百姓已归家,仍在活动的,非富即贵,或身负不可告人之秘。

离开蔡府的薛昂并未返回自家府邸,而是坐上马车在宵禁后空旷的御街上疾驰,凭着蔡京府的特许令牌,一路毫无阻碍地直抵吏部侍郎白时中府门。

深夜被急促敲门声惊动的白府门房,在验看薛昂递来的名帖后,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将这位户部尚书、蔡太师的心腹重臣引入花厅,并飞速去请已然安歇的白时中。

不过片刻,白时中披着外袍,带着一身睡意和惊疑匆匆赶来。烛光下,他面色略显苍白,眼袋浮肿,全无平日朝堂上的雍容气度。

“薛尚书?何事如此紧急,竟劳您深夜亲临?”白时中拱手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忐忑。

他深知薛昂此来,代表的绝非其本人,而是背后那座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山岳!

当今太师,蔡京。

薛昂没有寒暄,甚至没有落座,就站在花厅中央,目光如炬,直视白时中,将蔡京的指令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砸在白时中的耳膜上:“…西头供奉官、閤门祗候、提举京城西壁厢军教阅所差事,再加‘带御器械’荣衔。明日巳时之前,完备所有手续,告身文书须送至太师府上。程序若有不合规制处,白侍郎自行设法圆过去。太师只要结果。”

白时中听完,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倒吸了一口凉气:“薛尚书,这…这如何使得?!西头供奉官、閤门祗候倒也罢了,循资序或可超擢。然‘带御器械’乃天子近侍荣衔,非殊功或极致恩宠不授,向由枢密院或内侍省具本,陛下亲点,岂是吏部铨选可擅定?更遑论一夜之间办妥所有文书告身!这…这完全不合规制,若日后追究起来,下官…下官如何担待得起?”

他的声音因焦急和恐惧而微微发颤。他白时中能以“素无执守,专附权幸”之名跻身中枢,靠的正是谨小慎微、按“规矩”办事,在蔡京的羽翼下规避风险。如此明目张胆地破坏程序,实非他所愿,更非他所长。

“带御器械”一职的紧要性,白时中心里岂能不知。

所谓带御器械可谓是位低权重,为天子的贴身护卫以及近臣荣衔,非同小可!

历来遴选极严,需经枢密院勘验、大多皆是由宿卫之功、潜邸之旧,才可担任。

昔日狄青,狄武襄之子就曾担任过此职。

薛昂却面色冰冷,向前逼近一步:“白侍郎,此刻太师要的不是‘规制’,是‘结果’!童贯的人已经把手伸到那丘八刘然面前了!你是在跟太师讨价还价,还是在跟童媪相讲‘规制’?”

白时中明白了,这不是一次寻常的官职除授,而是两大权阉集团在皇帝视线之外,对一颗新棋子的激烈争夺。

他顿时感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因此当白时中触及薛昂那毫无转圜余地的目光,又仿佛透过这目光看到了蔡京那双深不见底、掌控一切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拒绝的后果,远比破坏规制、日后可能被追究要可怕得多。蔡京能将他捧到门下侍郎的高位,自然也能让他瞬间摔得粉身碎骨。

挣扎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长期依附形成的本能,以及对失去权位的恐惧,迅速压倒了一切原则和顾虑。他脸上的为难之色迅速收敛,转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地应道:“下官…明白了。请薛尚书回禀太师,下官…即刻便办,定在明日巳时前,将一切文书备齐,送至府上。”

“不是备齐,是完备,是合规地送到。”薛昂冷声纠正,“用什么法子,是你白侍郎的事。今夜,吏部衙署的灯,必须亮着。”

“是…是…”白时中连声应诺,再无半分迟疑。他立刻转身,厉声呼唤候在厅外的心腹管家和书吏:“即刻持我手令,开启吏部考功司、司封司、司勋司衙署!将所有相关吏员唤回衙门!一刻不得延误!”

沉寂的夜被骤然打破。白府内外瞬间灯火通明,人声、脚步声、马蹄声杂乱响起。数名心腹持着白时中的令牌,骑马奔向各个方向,去敲响那些早已进入梦乡的吏部官员和胥吏的家门。

白时中本人甚至来不及更换官服,只在外袍之外匆匆罩了件便衣,便与薛昂一同乘马车直奔吏部衙门。

平日里庄严肃穆的吏部衙署,今夜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被从热被窝中强行拖来的官员胥吏们,脸上带着困倦、惊惶与不解,聚集在堂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和压力。

白时中站在堂上,已恢复了部分作为吏部侍郎的威仪,但眼底的血丝和急促的语调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他没有解释原因,只以最严厉的语气下达指令:“铨曹立刻核查刘然出身、历官文书,若有缺漏,即刻行文原籍及三班院、兵部调取!司封司勋,连夜拟写告身文稿,用词务必堂皇周正!用印之事,我亲自去请印曹郎官!所有文书,三校三核,若有半分差错,尔等皆脱不了干系!动作快!”

“并且调动一切档案底簿,查找所有可用条例、先例,连夜起草、誊写、用印!所有流程并行推进,打破常规次序!”

“若有疑问,事后再说!此刻只需照办!延误者,重惩不贷!”白时中的声音在空旷的衙堂里回荡,带着一丝色厉内荏。

胥吏们噤若寒蝉,埋头苦干。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翻阅卷宗的哗啦声、低声急促的交谈声、以及官员们为了某个程序细节是否能够勉强“圆”过去而发生的短暂激烈争论,构成了这不同寻常的夜晚。

大量的蜡烛和油灯被点燃,空气变得闷热而浑浊,汗水从许多人的额角滑落。

白时中坐镇中央,不断听取汇报,做出种种违背常理却必须执行的决断。

什么?刘然的履历细节模糊?立刻找个相近模板填补,盖上“据报”之印;升迁速度过快不合常例?便加上特旨、殊勋、简在帝心等字样。

用印的郎官面露难色?白时中亲自过去,一番低语,对方便脸色发白地取出印鉴…

一切都在高效而冷酷地推进着,制度的堤坝,在权力的意志面前,被轻易地掘开了一个口子

对此,没有人比白时中心中更清楚,今夜之后,吏部许多程序的“规整”将被撕开一个口子。

但他更清楚,若完不成蔡京的交待,他连明天都未必能有。

这种高压下的高效,所有人都变得微不足道。

与此同时,朱勔也已回到他那奢华无比的府邸。

一进门,他脸上在蔡京书房里的谄媚和惊惧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肉痛和不耐烦。

三千贯足陌铜钱!这相当于两千多户中等人家一年的税赋,即便对他这样富可敌国的巨贪而言,一次性拿出如此巨量的现钱,也不由感到痛惜。

铜钱沉重,搬运储存皆不易,远不如金银珠玉或轻便的交子来得方便。

但他不敢抱怨,更不敢拖延。蔡京的语气还在他耳边回响。他肥硕的身躯急躁地在厅堂里转了两圈,便厉声吼叫着唤来管家,下令立即开启最深最隐蔽的私库。

“快!快!把所有账房先生、护院都叫起来!点验三千贯铜钱!要足陌的,一枚都不能少!立刻装箱,用最好的红绸包裹箱笼!备好车马,要挑最健壮的牲口,明日巳时,必须准时送到何灌府上!”朱勔的声音又急又响,带着一种暴发户特有的、对挥霍钱财既痛惜又不得不执行的暴躁。

朱府同样陷入一片忙乱。沉重的库房铁门被打开,火把和灯笼将库房内堆积如山的钱财照亮。

账房先生们打着算盘,高声报数;健仆们喊着号子,将一串串、一筐筐沉甸甸的铜钱搬运出来,清点后装入硕大的木箱。

铜钱碰撞发出的哗啦哗啦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这声音里充满了财富的力量,却也透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每一贯钱都像在剜朱勔的肉,他肥胖的脸上肌肉抽搐着,小眼睛里闪烁着计算和痛惜的光芒,但更多的是对蔡京意志的恐惧和服从。

他亲自在一旁监督,不时焦躁地呵斥动作稍慢的下人,确保这一切必须在天亮前准备妥当。

这三千贯,既是太师对那丘八的安抚和笼络,也是他朱勔向蔡京展示忠诚和效率的投名状,更是做给汴京所有人看的一场戏。

看,这就是紧跟太师的好处。

而蔡府的管家吴储,则在将薛昂和朱勔送走后,并未歇息。他如同一抹阴影,悄无声息地融入汴京深夜的街巷之中。

他的目的地是城东南一处不起眼的脚店后院。

这里表面上是经营南北杂货的铺面,实则是童贯在京中心腹人员秘密接头传递消息的据点之一。

吴储掌控着蔡京部分不见光的消息渠道,对这类地点心知肚明。

他没有亲自露面,而是通过一个看似与蔡府毫无关联又绝对可靠的街头乞儿,将一句经过精心设计、含糊其辞的口信,传递给了店内一名看似打杂、实则为童贯麾下干办的中年男子。

口信的内容被严格限定在吴储传达的范围内:“刘然意动,然需待朝廷明赏,暂不便与媪相详谈。”语气模仿着一种为难和惋惜,刻意强调“朝廷恩赏未定”是关键,暗示刘然本人并非不愿投靠,而是受制于程序,心存顾虑。

消息传递的过程快速而隐蔽,没有留下任何纸面痕迹。吴储远远地躲在暗巷的阴影里,冷漠地注视着那个乞儿完成使命后接过几文钱跑开,也注视着那名干办在听到口信后脸上闪过的惊疑不定和迅速转身回店内的身影。

他知道,这句话很快就会通过童贯设在汴京的秘密通信网络,以最快的速度送往远在兰州的童贯手中。

它不会阻止童贯的企图,但足以制造短暂的困惑和迟疑,为太师抢先完成对刘然的“捆绑”争取到最关键的时间窗口。

这是一种精妙的误导,是谎言与真相交织的权术,在无声中进行着凶险的碰撞。

夜更深了。

吏部衙门的灯火依然通明,文书起草誊写的沙沙声、官员胥吏疲惫的喘息声、以及白时中因压力而不时响起的短促命令声交织在一起。

朱府后院,搬运铜钱的号子声和清点钱币的哗啦声终于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箱笼上锁、车马备鞍的声响。

吴储如同幽灵,悄无声息地返回蔡府,向书房内依然未曾安歇的蔡京复命。

而蔡京,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那些关乎钱粮、盐钞、花石纲的文书上,仿佛刚才那一系列足以搅动朝局风云的指令,不过是弹指间落下的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汴京的夜幕下,权力的机器在以一种冷酷而高效的方式全速运转,编织着罗网,输送着金钱,传递着谎言。

所有的动作都指向一个目标:在旬日再次升起之前,将那个来自西南的变量,牢牢掌控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