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天子赵佶

汴京,延福宫,玉英殿。

夜色下的延福宫,并无沉寂之意。粼粼太液池水倒映着廊庑间星星点点的宫灯,丝竹管弦之声自远处殿阁缥缈传来,若有若无。

夏夜的暖风穿过精雕细琢的窗棂,送入混合着名贵香烛与池荷清芬的气息。

玉英殿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当今天子赵佶并未安寝。他身着一件月白云纹的直裰道袍,头发以一根简朴的玉簪束起,随意斜倚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

榻边一张黑漆螺钿小几上,散放着几卷翻开的道经、一册墨迹尚新的画谱,以及一叠来自各路州军、中书门下、乃至皇城司的密札文书。

他的姿态看似闲适,目光却锐利如刀,缓缓扫过手中一份刚由内侍省都知梁师成亲自呈送的密报。

上面的字句,详尽至微地复现了今日午后至夜间,发生在太师蔡京书房里的所有对话与决策。

关于花石纲输送迟延及朱勔的保证与狠辣手段;以及新添的协济帛钱与舟车贴纳钱,还有其预计数额。

甚至是余深献策,借盐钞改法余波,行那折兑与认捐之事,将剥皮剃肉之痛转嫁商贾。

此外还有那区区五十万贯铜钱设立平准钱引务的欺瞒把戏。

以及最后,因一个边陲无品指挥使刘然的异常动向而骤然引发的、那场高效而冷酷的紧急部署。

字字句句,皆在他眼中。

殿内角落,巨大的青铜冰鉴散发着丝丝寒意,驱散着暑气。

两名侍立的小黄门低眉顺眼,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御前这份异样的宁静。

赵佶的指尖在密报上轻轻一点,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那上面是每亩地增税五分,每户绢帛加征一匹的密报。

当他看见这一行时,不由停顿了片刻。

蔡京……他的这位“太师”,总是能如此“善体圣心”。

总能将他想要的,甚至那些他自己尚未及深思明言的欲求,以最快、最彻底、有时也最是酷烈无忌的方式变为现实。

西南夷事胶着,每日军费如流水;艮岳工程,一木一石皆需巨万;与金人暗通款曲,谋划那收复燕云的千古伟业,更是金山银海堆砌的前程。

然而国库早已虚耗,内帑亦不丰盈。除了盘剥,还能有何法?蔡京懂得,所以他去做,做得彻底,将一切骂名与民怨吸引到他蔡太师一系身上。

除了盘剥,还能有何妙法?

蔡京懂得。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去做,做得斩钉截铁,做得滴水不漏,将一切骂名与沸腾的民怨都吸引到他蔡太师一系的身上,而将源源不断的财富输送到他赵佶的脚下,供他……实现这亘古未有的盛世图景。

很好,这才是股肱之臣应有的本分。替他攫取天下资财,供他挥霍……不,是供他修筑通天神岳,感应天神。

供他筹备那足以光耀史册、超越太祖太宗的不世武功!待功成之日,史书上只会记载他赵佶的英明神武、蔡京的干练能臣,谁又会在意过程用了何等手段?

至于蔡京所用之法是否过于酷烈,朱勔在江南是否闹得天怒人怨……

赵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松开。

他不是不知,皇城司的密报,偶尔一些胆大御史的奏章,甚至某些宫廷用度采办时听闻的市井怨言,都会或多或少传入他耳中。

但,水至清则无鱼。权术之道,在于平衡,在于用人。只要还能榨得出油水,只要这丰亨豫大的场面还能维持下去,只要大局不乱,些许民怨,不过是很快就会消散的杂音罢了。

待他日艮岳通天,燕云重归,道法泽被天下,万国来朝,百姓自然能沐浴在盛世的余晖里,安居乐业,谁还会记得今日的些许艰难?

他的目光掠过关于钱引贬值、民称“纸币如废纸”以及那“平准钱引务”的段落。

蔡京到底老了,或是被这庞大的开销逼得有些失了方寸,竟想出这等糊弄市井愚妇的伎俩。

五十万贯铜钱?投入这滥发数千万贯的汪洋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几下。

杯水车薪而已,但这疏的姿态,或许能暂时安抚一下汴京那些躁动的商贾和小民。

也好,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他的思绪旋即转到刘然此人身上。

自刘然入京,其动向便已摆在他的案头。

尤其是去玄天观后发生的种种,他也一清二楚。

刘然以武力胁迫了林灵素片刻,索要五万贯。这倒出乎他的意料。不是寻求庇护,更像是……示威?

在赵佶看来,这这刘然,似乎比预想中多了些狠戾和难以捉摸。不像个单纯的武夫,倒有几分亡命徒的底色。

想到这,他不由轻笑一声,林灵素那厮,受了这番惊吓和折辱,想必又惊又怒,却还要强作欢喜,借此宣扬道君圣德,想想竟有几分滑稽。

赵佶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

他对林灵素那套神神鬼鬼的把戏,内心深处从来未曾全信。有用则用。能助他神化皇权,压制儒学,巩固统治,便是好的。

至于是否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他赵佶乃九五至尊,岂会真正沉迷于此?不过是驾驭人心的工具罢了。

刘然这番莽撞举动,反倒撕开了一丝那“仙师”装神弄鬼的面皮,让他觉得有些莫名的……痛快。

紧接着,便是童贯的人迫不及待地伸手。看着辛叔詹……赵佶眼神一冷。

童贯这老奴,远在西北,眼睛却一刻不放松地盯着汴京,盯着任何可能有用的刀剑。

其与梁师成勾结,内廷枢密院串联,势力膨胀之速,可谓快之又快。

此番急切拉拢这区区的边疆指挥使,怕是为了身后的兰湟路弓箭手提举司何灌罢了,无非是想在未来北伐中,插入更深的钉子。

这一点,赵佶心中透亮,他可以用童贯掌兵,用蔡京敛财,用梁师成控扼内廷,但绝不允许任何一方真正坐大。

是所有人都必须仰仗他的鼻息,依赖他的圣意才能生存。

他要的是平衡,是互相牵制。

刘然,不过是一颗突然投入池中的石子。石子本身无足轻重,但它激起的涟漪,却能让他更清晰地看清池底各方势力的真实嘴脸和力量对比。

有用,则用之。无用,或生害,则弃之。

蔡京的反应也极快,几乎是在获知消息的瞬间便做出了雷霆般的应对:超规格的擢升,又以重金赏赐、从而离间童贯。

果决,狠辣,高效。充分展现了其掌控朝局、应对挑战的能力。

赵佶微微颔首。这才是他需要的臣子。

在他懒得过问具体庶务时,能替他牢牢按住局面,将一切不安定因素迅速纳入可控的轨道。

蔡京将刘然捧为祥瑞,也正合他意。

此子湟州之功,确实可大加利用,既可激励军心,堵郑居中等厌战之口的嘴,又可彰显他赵佶识人之明、圣德感天。

“抬得高,才能摔得碎……”赵佶低声重复了一遍密报中蔡京的原话,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玩味。

至于郑居中、刘正夫、邓洵武等人的忧虑和暗中串联,密报同样记录在案。

郑居中打着恤民的旗号,实则处处与他的宏图伟业作对,甚至隐隐有借外戚身份揽权之嫌;刘正夫调和元祐绍圣,本质上就是否定他父亲神宗皇帝的变法,否定他赵佶“继志述事”的合法性;邓洵武固守西北之议,看似老成谋国,实则是怯懦畏战,阻碍他收复燕云的步伐!

这些迂腐之臣,只看到眼前的困难,只想着守成维稳,全然不懂他欲成开创万世太平的帝王伟业,必然要承担风险,付出代价!他们的聒噪,令他心烦,但也仅止于此。在蔡京、童贯、梁师成等人的联手压制下,这些人掀不起太大风浪。他们的存在,反倒更能衬托出他的力排众议、乾纲独断,英明神武。

“呵。”赵佶的一声轻嗤在寂静的殿中响起,带着帝王的冷漠与自负。

他将密报随手扔回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侍立的小黄门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头垂得更低。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视线之内,都在他的默许甚至纵容之下进行。

蔡京的贪婪,童贯的野心,朱勔的横暴,郑居中的清正,林灵素的装神弄鬼……乃至那个刚刚入局、似乎带着点自己小心思的刘然,都不过是他棋盘上摆弄的棋子。

赵佶他乐于见到臣子们互相争斗,乐于看到他们为了圣眷、为了权力绞尽脑汁,争先恐后地为他奉献一切。

唯有如此,他才能高踞云端,稳坐钓台,从容掌控一切。他们的争斗,是他们忠心的体现,也是他权术的证明。

只要最终的目的能达到:钱粮源源不断输往京师和边陲,艮岳如期建成,燕云十六州重归版图,道法成为国教,他成为千古唯一的“道君皇帝”!

至于过程……些许污秽,些许血腥,些许民怨,在煌煌伟业面前,算得了什么?史笔如铁,但执笔的,终将是胜利者。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遥远宫墙外那片模糊的、属于凡俗世界的灯火。

太祖时期汴京定下的夜禁?

对他而言,从来形同虚设。他需要这座都城是什么样子就得是什么样子。

规则,从来是由他制定,并由他决定何时适用,对谁适用。

明日,蔡京那份超乎常规的封赏和朱勔那披红挂彩的三千贯铜钱,就会浩浩荡荡地送往何灌府邸。

那将是他默许的态度,是他对刘然这枚新棋子的初步定位,也是对童贯、对郑居中、对所有人的一次明确警示。

这汴京城,这大宋天下,真正的执棋者,唯有他一人。

“来人。”赵佶的声音平静无波,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一名身着绛紫色宦官常服、面容精干的中年宦官悄无声息地快步上前,躬身听令。此人是内侍省副都知,梁师成的得力副手之一,专门负责与皇城司的对接。

“传朕口谕至皇城司:何府处,增派一倍人手,给朕盯紧了。其一举一动,每日所晤之人,所谈之言,事无巨细,悉数报来。另,玄天观近日往来人等,给朕细细梳理一遍。记住,要滴水不漏,不可惊动任何人。”

“是!大家。”宦官毫不迟疑,低声应命,倒退着迅速消失在殿外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