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郑府
郑居中府邸。
书房。
几乎在同一时间,郑居中也得到了消息。他并未像蔡元长那样召集多人,只在书房中对坐着一人。
他的坚定盟友,尚书右丞刘正夫。两人几案上的茶,早已冰凉,却无人有心去换。
郑居中清癯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寒霜,手指用力捏着一份刚由心腹秘密送来的密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烛火跳跃,将他眉宇间深刻的忧虑和愤怒映照得忽明忽暗。
“蔡元长…好快的手脚!好狠的手段!”郑居中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懑和冰冷的寒意,“还有那童媪相!”
他将密札重重拍在案上,推向对面的刘正夫。
刘正夫连忙拿起,就着昏黄的烛光迅速浏览,越看脸色越是灰败,拿着纸张的手指都开始微微颤抖。
密札上的内容详尽得令人心惊:刘然昨日突兀前往玄天观,与林灵素短暂会面;童贯心腹辛叔詹即刻递帖邀约,刘然今日便赴辛府。
而最令人震动的,是吏部侍郎白时中竟深夜被薛昂急召入衙,彻夜灯火通明,据闻正是在紧急办理一份规格极高的告身文书,涉及“带御器械”荣衔!
“带御器械?!”刘正夫失声低呼,声音因惊骇而尖利,“官家尚未明确表态,他蔡元长安敢如此僭越!此乃天子近侍荣宠,岂是他可以私相授受的?还有那童贯,如此迫不及待…他们…他们真是将这朝廷法度、君臣纲常视若无物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郑居中,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急:“郑公!蔡元长此举,是要以雷霆之势将那刘然彻底收归门下,塑造成他们穷兵黩武的‘祥瑞’!”
“一旦让其得逞,明日那超格封赏、披红挂彩的铜钱浩浩荡荡送入何府,满汴京都会以为这是圣意所属,是朝廷定论!届时,吾等再言西南之事需缓图、需抚恤、需整饬吏治,言西北边防不可动摇,谁还肯听?谁还敢听?!必被蔡党斥为嫉贤妒能、阻挠圣政、不顾大局!”
想到那场景,刘正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陈东血溅朝堂的惨状再次浮现眼前,那青年的死未能阻止狂澜,反而似乎加速了这辆失控的马车冲向深渊。而他自己的政治生命,乃至身家性命,似乎都已能看到尽头。
郑居中沉默着,胸膛剧烈起伏,显然也在极力压制翻涌的情绪。
他比刘正夫更清楚这其中的凶险。蔡京的动作不仅快,而且精准狠辣,直接抓住了要害,名分与声势。
一旦让刘然被成功捧起来,成为皇帝开边意志和蔡京能力的象征,他们这些主张恤民、守成、固本的声音,在政治上将陷入极度被动。
“慌什么!”郑居中忽然低喝一声,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种强行镇定的力量,仿佛既是喝斥刘正夫,也是在提醒自己,“蔡元长可以不顾规制,我等却绝不能自乱阵脚!此刻越是危急,越需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快速分析道:“那刘然去见林灵素,此事蹊跷。据闻并非融洽交谈,似有胁迫之状?这绝非寻常武夫投效权贵的举动,此子…恐非甘于全然受人摆布之辈。此其一。”
“其二,童贯急切拉拢,蔡元长强势拦截。这说明什么?说明刘然此人,至少其背后代表的西北边军某些力量,已成为蔡、童二人争抢的利益。他们之间,并非铁板一块!这就有隙可乘!”
刘正夫闻言,稍稍定神,但忧色未减:“即便如此,蔡元长如今占尽先手,明日封赏一出,木已成舟,我等又能如何?”
“如何?”郑居中冷笑一声,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他蔡元长能造势,我等就不能破势?他能‘捧杀’,我等就不能‘釜底抽薪’?”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立刻去做几件事:第一,你我现在就分头手书,遣绝对可靠的心腹家人,连夜送至御史台张克公,以及知枢密院事邓洵武府上!
“不必详述,只言蔡元长为揽边功,罔顾法度,夜叩吏部,擅授禁中荣衔,其心叵测,请他们明日朝会,务必死谏!尤其要点明带御器械一职,非同小可,绝非宰相可私授,务必激起清流愤慨,引发陛下对蔡元长擅权的警觉!”
“第二,”郑居中目光灼灼,“明日一早,不等蔡元长的赏赐队伍出门,我等联络好的御史,立刻上奏!奏章不要直接攻击刘然,反而要大力褒奖其湟州之功,但重点在于请朝廷厚恤所有湟州阵亡将士家属,重赏青山寨及周边血战之全体边军!”
“要强调此乃万千将士用命、边民泣血支撑之功,绝非一人一时之勇!将功劳摊薄,分摊于众!同时,可风闻奏事,暗指刘然年少骤贵,恐非朝廷之福,易生骄矜,需暂加观察,徐徐任用,不可遽然置于高位,尤不宜近侍禁中!”
“第三,”他眼中寒光更盛,“针对蔡元长、朱勔借西南战事和祥瑞之名加征赋税、盘剥商贾之举,搜集苏州、两浙路最新民怨实情,明日一并具本上奏!要让陛下知道,所谓的‘祥瑞’背后,是江南百姓卖儿鬻女、是商贾破产逃亡、是遍地饿殍!看他蔡元长这‘祥瑞’,还祥不祥得起来!”
刘正夫一边听,一边急速思索,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仿佛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缝隙。郑居中的策略清晰而老辣:一是挑起朝争,利用规则和清议反击;二是分化功劳,削弱刘然的独特性;三是直指祸源,将民怨与“祥瑞”直接挂钩。
“郑公此策甚妙!尤其这分摊战功、厚恤军民之议,堂堂正正,任他蔡元长也难直接反驳!”刘正夫抚掌低语,但随即又忧道:“只是…陛下如今一心求功,恐未必肯听…”
“听不听,在官家。说不说,在我等!”郑居中斩钉截铁,脸上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决然,“为臣子者,尽忠谋国,岂能因圣意难测便缄口不言?即便触怒天颜,也好过坐视奸臣祸国,江山倾覆!刘公,此刻已非计较个人得失之时了!”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迅速铺开纸笔,开始挥毫书写。
刘正夫看着郑居中瘦削却挺直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仿佛也被这股决绝之气感染,重重点头:“好!我这就回去书写!纵然粉身碎骨,也要撕开蔡元长这伪饰太平、欺君罔上的画皮!”
说到此处,郑居中又想起一事,他看向刘正夫道:““还有一事,此子绝不能让童贯利用!”
“刘然此人,勇则勇矣,然其心性未明。他若真是一心求功名之辈,投靠童贯确是捷径。但观其湟州所为,又似有恤下之心……或许,尚存一丝良知未泯。”
“郑公是想……?”刘正夫微微皱眉。
郑居中冷笑一声,“他不是何灌的弟子吗?何灌虽与童贯不睦,但终究是陛下一手提拔,与蔡元长也算若即若离。你立刻修书一封,以你个人名义,派人火速送往熙河路,交给何灌。不必多言,只将今日汴京之事,蔡、童二人如何争抢其弟子,如实告知即可。何灌是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刘正夫眼睛一亮:“妙!由何灌出面告诫刘然,远比你我直接插手要好得多!师徒之情,总胜过外人挑拨。”
随即两人不再多言,各自伏案疾书。书房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