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西壁禁军教阅所

赏赐带来的喧嚣只持续了一日,何府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比以往更加沉寂。

刘然深知,那三千贯铜钱和一身官袍,如同泼入滚油中的冷水,虽一时炸响,但真正的煎熬还在后头。

他并未耽于安逸,次日一早,便换上那身崭新的閤门祗候官服,准备前往西壁厢军教阅所应卯。

既是朝廷差遣,无论虚实,表面功夫必须做足。

何蓟早已等在门口,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勉之,教阅所那边,龙蛇混杂,多是汴京诸军子弟及关系户,疲沓已久,恐难打理。蔡太师将此职予你,未必安了好心。若整治过严,易生事端,落人口实;若放任自流,则正好坐实你徒有虚名,不堪大用。其中分寸,你需仔细把握。”

刘然点头,目光沉静:“兄长放心,我自有计较。无非是见招拆招。”

并无随从的刘然,骑着何府的马就出了门。

晨光中的汴京街头,已是人流如织,贩夫走卒的叫卖声、车马的喧嚣声不绝于耳。

沿途百姓见到他这一身鲜亮官服和年轻面孔,不免侧目,偶有低语传来,隐约可闻“刘供奉”、“刘指挥使”“湟州功臣”等词。

显然,朝堂上的事,已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遍了汴京。

这“祥瑞”之名,正被有意无意地散播开来。

西壁厢军教阅所位于汴京外城西侧,地段算不得繁华。

衙署看起来有些年头,门楣上的漆皮略有剥落,门口值守的军士也是歪戴着帽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见刘然到来,那守门军士懒洋洋地抬眼,待看清他官服品阶和年轻面容,似乎联想到什么,一个激灵站直了些,忙不迭地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低级武官服色,留着两撇鼠须的孔目官小跑着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哎呦!不知刘供奉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下官孔目官贾仁,恭迎刘供奉!”

刘然下马,淡淡点头:“贾孔目不必多礼,本官初来乍到,还需诸位帮衬。”

“不敢不敢!刘供奉年少英雄,威震西北,下官早已听说,如今能来这小小教阅所,实乃是蓬荜生辉!诸位同僚早已翘首以盼了!”贾仁一边说着,一边躬身引刘然入内。

衙署内更是显得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发霉和劣质墨汁混合的气味。

听到动静,几个书吏模样的从公房内探头张望,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审视,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来到所谓的提举公廨,不过是一间稍大的屋子,桌椅案牍倒是齐全,但也蒙着一层薄灰。

贾仁忙不迭地用袖子擦拭座椅,请刘然上座,又吆喝着让胥吏上茶。

“提举大人,这便是教阅所近年来的文书卷宗、兵员名册、操练记录,请您过目。”贾仁指着一旁书架上堆得有些凌乱的文卷说道,眼神闪烁。

刘然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册名簿,翻开。纸张泛黄,墨迹新旧不一,显然久未整理。

名册上人员数额倒是不少,但多有缺漏、涂改之处。

他又拿起一份操练记录,上面记录的操练日期、项目都显得十分敷衍,最近的一次记录,竟是在两月之前。

“贾孔目,”刘然合上文书,语气平淡,“依制,厢军教阅所每月操练几何?近些时日为何无有记录?”

贾仁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又堆得更满:“回供奉,这个……按理每月需操练十次。只是……只是近来天气炎热,加之不少军卒被各衙署借调去执役,或是家中有些事务,故而……故而有所延误。下官这就督促,这就督促!”

刘然心中冷笑。什么天气炎热、被借调,无非是吃空饷、管理涣散的托词。

这教阅所,早已是个空架子,养着一群关系户和闲散人员。

怕是那些人将此地交予他,一来是做个清闲安置,示以恩宠;二来也是试探,看他如何应对这潭浑水。

若他雷厉风行整顿,必定触动无数利益,惹来一身骚;若他同流合污,则正好拿住把柄。

“原来如此。”刘然并未发作,只是将文书放回原处,“既是惯例,也不必急于一时。贾孔目,先将所有兵员名册、粮饷发放记录、器械账簿,重新整理誊抄一份,送至我公房。要清晰明白,三日内完成。”

贾仁一愣,没想到这位年轻上司如此镇定,既不发怒也不放纵,只是要求查账?这倒是有些棘手。

账目上的问题,可比操练懈怠严重多了。

“怎么?有难处?”刘然目光扫过他。

“没……没有!下官遵命!这就去办!三日内必整理妥当!”贾仁连忙躬身应下,后背却渗出一层细汗。

“去吧。”刘然挥挥手。

贾仁如蒙大赦,倒退着出了公廨。

刘然独自坐在椅上,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整顿军务非一日之功,尤其在这汴京城,牵一发而动全身。

眼下最重要的,并非在此地做出政绩,而是站稳脚跟,看清形势。

查账,既是了解情况,也是一种无声的威慑,让底下的人知道,这位新上司并非全然不通事务,可以随意糊弄。

就在刘然于教阅所低调应卯的同时,一场关于他的舆论风暴,正在汴京的大街小巷、茶坊酒肆间迅速发酵。

最初是朱勔手下那些混迹市井的闲汉、说书人,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刘供奉湟州破敌的故事。

故事经过精心加工,极力渲染刘然的勇武无敌,如单枪匹马冲入敌阵,斩将夺旗、智谋过人,比如以少胜多,妙计频出,更重要的,是不断强调这一切都是因为道君皇帝圣德感天、神霄玉清仙法庇佑、刘供奉诚心祷祝,得九天雷神赐下神力。

“要不说呢,若非圣天子在位,上天降下祥瑞,怎会有如此少年英雄?”茶楼里,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引得满堂喝彩。

与此同时,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质疑声也开始悄然流传。

“听说了吗?那刘然年纪轻轻,哪来那么大本事?怕是冒功吧?”

“可不是,湟州那边死人无数,怎偏他一人立下大功?说不定是杀了几个流民,充作敌酋。”

“嘘……小声点!没见朝廷都封官赏钱了?不过话说回来,昨日赏钱刚下去,今天就有人看见何府的人偷偷去兑成粮帛了,不知要运往何处……”

这些言论真真假假,混杂难辨,却如同病毒般扩散,不断塑造和扭曲着所谓的公众形象。

一方面,这所谓的“刘指挥使”被捧成天神下凡般的英雄,象征着皇帝的英明和国运的昌隆;

另一方面,“刘指挥使”的战功水分,品行瑕疵的窃窃私语也从未停止。

林灵素旗下的道士们,更是卖力地将刘然的故事融入他们的布道之中,使得“刘然”这个名字,与“道君皇帝”、“神霄派”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刘然偶尔骑马穿过街市,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崇拜,有敬畏,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和审视。

他如同一件被精心包装的商品,被陈列在汴京这个巨大的橱窗里,供人品评,也供那些幕后之人待价而沽。

他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离不开那背后推书的操控。

而在另一处。

蔡京府邸。

吴储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

“太师,刘然至教阅所后,并无异常举动。只是命孔目官贾仁整理账册文书,并未急于插手具体事务,也未见与军中任何人过多接触。平日准时点卯,准时散值,多数时间留在公廨翻阅文书,沉默寡言。”

蔡京闻言,轻笑一声:“倒沉得住气。看来,不是一味蛮干之辈。知道先摸清底细,暂避锋芒。也好,免得一开始就闹得不可收拾,反坏了老夫的事。”

“市井流言已按太师吩咐散布,祥瑞之名渐起。然,郑枢密那边的人,似乎也在暗中引导一些……不利的言论。”

“由他们去。”蔡京毫不在意,“水至清则无鱼。有点杂音,反而显得真实。只要大势在我,些许污言,无损根本。陛下……可有何反应?”

“皇城司回报,陛下近日忙于鉴赏灵璧石和作画,对市井流言似有耳闻,但并未深究,只笑言了一句,少年人,声名来得快,也需担得起。”

天子的态度,在蔡京意料之中。皇帝乐于见到祥瑞被捧起,至于过程是否完美,他并不关心。

“童贯那边呢?”蔡京最关心的是这个老对手。

“兰州暂无新的消息传来。辛叔詹近日颇为活跃,多次试图邀约刘然,均被刘然以新履职,公务繁忙,不便叨扰为由婉拒。不过,我们的人发现,何府昨日有一人,快马出城,方向似是往西北而去。”

“往西北?”蔡京眼中精光一闪,“是给何灌送信去了。也好,让何灌知道知道京中形势,让他明白,他的弟子,如今已在老夫彀中。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如何选择。”他顿了顿,吩咐道:“让余深开始准备下一步吧。‘祥瑞’既已扬名,该有点实际用处了。西南赵遹那边,催军的奏报,可以再写得急切一些了。”

“是。”吴储躬身领命。

蔡京缓缓踱到窗前,望着窗外渐沉的落日。

斜阳西下,无限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