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郑居中

三日之期已到,孔目官贾仁捧着重新整理好的厚厚一摞账册文书,战战兢兢地送入刘然的公廨。

“刘供奉,您要的名册、账目,都已在此。下官……下官已尽力核实,然年代久远,或有疏漏之处,还望大人海涵。”贾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心虚。

刘然面无表情,只淡淡道:“放下吧。有劳贾孔目。”

贾仁放下文书,偷眼觑了觑刘然的脸色,见看不出丝毫端倪,心中更是忐忑,躬身退了出去。

刘然并未立刻翻阅那些账册。他知道,这些经过“整理”的东西,即便有问题,也定然被做得十分隐蔽,或者早已想好了搪塞的借口。

贸然去查,不仅难以抓到实质把柄,反而会打草惊蛇,让自己陷入与底下这些胥吏无休止的扯皮之中,徒耗精力。

他的目的不在此。

他起身,走出公廨,对候在外面的贾仁道:“贾孔目,随本官去校场看看。”

贾仁一愣,忙道:“大人,今日……今日并未安排操练……”

“无妨,随便看看。”刘然语气不容置疑。

贾仁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所谓校场,不过是衙署后身一块略显空旷的场地,地面坑洼不平,器械架上寥寥几件兵器也是锈迹斑斑。

场中有二三十个军卒打扮的人,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晒太阳、赌钱、闲聊,见到刘然和贾仁过来,才懒洋洋、乱哄哄地站起身,毫无纪律可言。

刘然目光扫过这些人,年纪老少不一,衣甲不整,面色大多不是军中常见的黝黑精悍,反而带着些市井浮滑之气。

“名册上在编者三百余人,为何只有这些?”刘然问道。

“回……回大人,其余……其余或是被借调,或是告假……”贾仁额头冒汗。

刘然走到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面色愁苦的老卒面前:“你入教阅所几年了?”

那老卒有些惶恐,躬身答道:“回……回大人话,小的在此八年了。”

“每月操练几次?饷钱几何?可曾足额发放?”

老卒犹豫地看了贾仁一眼,支吾道:“操练……时有。饷钱……有时能发下……”

贾仁急忙插话:“刘供奉!饷钱都是按时发放的!只是……只是近来国库吃紧,偶尔略有延迟……”

刘然抬手止住他,继续问那老卒:“你可知其余人在何处?”

老卒茫然摇头:“小的……小的不知。”

刘然不再多问,情况已基本清楚。以他的经验,可以断定这教阅所,实额恐怕连名册三分之一都不到,大量空饷被层层克扣。

剩下这些,多是老弱或被排挤之人,以及一些挂名吃饷的关系户,根本无人真正操练。

这就是汴京厢军的现状,也是大宋冗兵积弊的一个缩影。

那些人将此地交给他,其心可诛。

若他想有所作为,立刻就会触及背后的利益网络;若他同流合污,则自毁长城。

“贾孔目,”刘然转身,语气依旧平静,“从明日起,恢复操练。所有在册人员,除非有枢密院或兵部正式调令,一律归队。初次操练,本官亲自主持。”

贾仁脸色瞬间煞白:“刘供奉!这,这恐难办啊!许多人背景复杂,怕是……”

“背景复杂?”刘然目光一冷,“即是军人,便需遵军令!若有不从者,你将其名姓、缘由报来,本官自会处理。莫非,贾孔目觉得本官这提举,管不得这教阅所的人事?”

刘然的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冰冷煞气,贾仁被看得浑身一颤,顿时想起眼前这位年轻人的“凶名”,连忙低头:“下官不敢!下官这就去通知!”

夜晚,回到何府之后。

何蓟问起,刘然倒也没没什么可隐瞒的,直接将日间之事告知了对方。

何蓟听后,眉头紧锁:“勉之,你此举是否过于急切?那些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强行整顿,只怕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

“兄长,我岂不知其中利害?”刘然沉声道,“然则,朝堂上的大人物将此职予我,或本就是阳谋。我若一味隐忍退缩,他们只会觉得我软弱可欺,更会变本加厉,迟早寻由头将我彻底拿捏。”

“我虽不欲惹事,但亦不能怕事。此番强硬,既是试探那些人底线,也是向各方表明我的态度,我可并非可随意搓扁捏圆之辈。至少,在我这祥瑞之名尚有价值之时,他们投鼠忌器,不敢逼得太甚。”

何蓟沉吟片刻,觉得有理:“话虽如此,仍需万分小心。明日操练,我调何府几名得力家将陪你同去,以防有人煽动闹事。”

“有劳兄长了。”刘然闻言,坦然接受,这也是他为何会与何蓟谈此些事的缘故。

虽对方不比他年长几岁,但无论如何都是师父何灌之子。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就在这时,老管家福伯来报,称郑府派人送来一份请柬,邀刘然明日午间于城南一处僻静酒楼,清风楼一叙。

刘然与何蓟对视一眼。

“郑枢密终于忍不住要亲自下场了?”何蓟低声道,“宴无好宴。勉之,你去是不去?”

刘然思索片刻:“去。为何不去?正好听听他们想说些什么。”

翌日清晨,刘然准时赴约。

雅间内只有一人,并非郑居中本人,而是一位四十余岁,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气质儒雅,目光却十分锐利。

“可是刘供奉?在下郑府西席,姓王名璞。”中年人起身拱手,礼节周到。

“王先生。”刘然还礼,不动声色。

双方落座,酒菜上来后,王璞并未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刘供奉快人快语,在下亦不兜圈子。今日奉郑枢密之命前来,实有一言相告,亦有一问相询。”

“先生请讲。”

“郑枢密言:蔡太师擢升于你,非为赏功,实为利用。捧你为祥瑞,意在借你之名,行穷兵黩武、盘剥天下之事。西南战事若起,民不聊生,西北边防空虚,社稷危殆!届时,你这祥瑞,恐成天下唾骂之罪魁祸首!此非危言耸听,乃逆耳之忠言也!”王璞语气恳切,目光灼灼。

刘然静静听着,并未反驳。

王璞继续道:“郑枢密再问:刘供奉湟州血战,是为拯黎民于水火,还是为助权奸邀功于己?如今局面,供奉是甘为权相手中之刀,屠戮天下苍生;还是愿持忠义之心,与我等共阻祸国殃民之策?”

这番话,可谓既是警告,也是拉拢。

刘然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郑枢密忠君体国之心,刘然深感敬佩。”

随后他话锋一转:“但刘然不过一介武夫,只知效忠陛下,恪尽职守。朝廷擢升,乃陛下恩典,刘然唯有竭诚以报。至于朝堂政见之争,非刘然所能置喙。”

“西南是否用兵,西北如何布防,自有陛下与诸位相公圣裁。刘然唯知若用兵,则需粮饷充足,将士用命;若抚民,则需吏治清明,赏罚公正。此方为根本。”

刘然这番话,滴水不漏。

既没有接受郑居中的拉拢,也没有完全拒绝,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强调无论是战是和,都需要实实在在的举措,而非空谈。

王璞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他叹道:“刘供奉之言,亦是在理。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身处漩涡,恐难独善其身。望供奉好自为之,勿负湟州青山寨死难将士之英魂。”

宴席在一种略显凝重的气氛中结束。

刘然告辞离去。

王璞看着他的背影,对屏风后轻声道:“枢密,此人……心思深沉,非轻易可以说动。”

郑居中从屏风后转出,面色平静:“无妨。今日之言,已在他心中种下一根刺。只要他对蔡元长所为心存疑虑,便足矣。待蔡元长步步紧逼,榨干其利用价值之时,便是这根刺发作之日。我们,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