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瑞鹤图

蔡京府邸,傍晚。

烛影摇红,将蔡京书房内琳琅满目的古籍珍玩映照得光影斑驳。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名贵檀香的沉静气息,混合着陈年墨锭的淡雅清香。

蔡京安然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身上一袭深紫色的常服,更衬得他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眼角偶尔流露出的细微纹路,显露出这位权相深藏不露的算计与久经宦海的沧桑。

吴储垂手立于案前,身形微躬,将西壁禁军教阅所发生的事,巨细无遗地禀报上来。

他的声音平稳,但字句间却清晰勾勒出刘然如何以强硬手段震慑骄兵、如何雷厉风行地整肃操练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未曾遗漏。

蔡京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案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

直到吴储言毕,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他才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非但没有怒意,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哦?”蔡京笑道:“倒是有些胆色。看来,是块硬骨头,明知此地背后关系不凡,还敢如此做。”

他微微停顿,似在斟酌,又似早已成竹在胸。“不过这样也好,惹些事出来,才知汴京的天有多高,地有多深。”

闻言,吴储继续禀报,语气更加谨慎了几分:“另外,相爷,余侍郎那边已经一切准备妥当。关于奏请陛下允准刘然参与西南军务咨议,并借其祥瑞之名以激励军心的条陈,已然拟好,言辞恳切,理由充分。”

“嗯。”蔡京满意地点点头,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明日朝会,便让余深将条陈递上去。陛下那边,无须担忧,梁师成自然会在一旁敲边鼓,促成此事。这颗棋子,埋了也有些时日了,也该让他动一动了,正好看看,究竟能搅动多大的风云。”

他似乎忽然想起一事,转而问道:“对了,童贯那边,关于兰州军务,还没有新的动静传来?”

吴储答道:“回相爷,兰州方面目前尚无新的消息传来。不过,今日收到枢密院那边的密报,河北东路转运使张瑴,近日来动作频频,多次通过秘密渠道向宫中上书,奏本之中,极力抨击、反对联金灭辽之策,言辞颇为激烈,直言女真乃虎狼之族,狼子野心,不可轻信,并力主我朝应联辽抗金,方为上策。”

蔡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吴储继续道:“然而,他的这些奏本,无一例外,皆被枢密院副使王黼暗中扣下,未能上达天听。据我们查知,这张瑴,与致仕在家的前枢密使郑居中过往从密,多有联系。”

“张瑴?”蔡京眼中寒光一闪,“哼,又是这些不识时务、只知空谈、一味阻挠国家大计的迂腐之徒!边陲小吏,也敢妄议庙堂决断?”

“传话给王黼,让他给老夫盯紧这个张瑴,鸡蛋里也要挑出骨头来,寻个稳妥的由头,尽快将他挪个位置,打发得越远越好,绝不能让他坏了北伐的大计!此乃国之要务,容不得半点闪失!”

“是!”吴储感受到蔡京话语中的决绝,心头一凛,更深地低下头去。

另一处,汴京皇城。

延福宫,殿内一角,赵佶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一幅刚刚完成的水墨山水画作。

画上烟云缭绕,峰峦叠嶂,笔意空灵超逸,尽显他的无双才情。

此时的赵佶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道袍,更显得风神俊朗,飘逸出尘,仿佛不似人间君王,倒更像是云中仙客。

内侍省掌事、隐相梁师成,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一旁,他面白无须,神情总是带着一种谦卑而精明的微笑,时刻揣摩着圣意。

他见赵佶观赏画作告一段落,方才小心翼翼地上前半步,用一种看似随意、实则经过精心算计的语气轻声开口:

“大家,今日这汴京城里,倒有一处地方热闹了一番。”

“哦?”赵佶的目光并未从画作上移开,只是随口问道,“何处热闹?莫非是哪个瓦舍又出了新奇的百戏?”

“非也。”梁师成微微一笑,低声道,“是西壁的那处禁军教阅所。大家可还记得那位新擢升的提举,名唤刘然的?”

赵佶这才稍稍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感兴趣的神色:“刘然?朕的祥瑞?他又惹出什么新鲜事了?”

梁师成躬着身子,将教阅所发生的事,用更加圆滑、更偏向蔡京意图的口吻叙述了一遍:“倒也没甚惊天动地的大事。无非就是新官上任,总想烧那三把火,年轻气盛,不免操切了些。强令那些有身份背景的禁军子弟们下场操练,动作是狠了些,自然惹得

“不过嘛,此子手段倒也强横,竟是硬生生镇住了场面,当下无人敢公然跳出来反抗。听说,还当场革了几个刺头的职,以儆效尤。”

赵佶闻言,不由得轻笑一声,拿起案上的汝窑茶盏,轻轻呷了一口香茗:“倒真是一柄锋利的快刀。初生牛犊不畏虎,有点意思。只是不知,这刀用起来,是否顺手,又会不会轻易折了锋刃。”

他言语间,仿佛在评价一件有趣的玩物,而非一位臣子的命运。

“蔡太师那边,对此事有何看法?有何动静?”

梁师成早已准备好说辞,立刻回道:“蔡太师胸怀社稷,爱才惜才,似有意借此机会,好生磨砺栽培这位年轻人。太师之意,是想让刘然更进一步,参与到西南军务的咨议之中,借他这祥瑞的名望与这股锐气,用以激励前线将士的士气,可谓物尽其用。奴婢听闻,余侍郎明日便会上本奏请此事。”

“准了。”赵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语气随意地道:“让他去听听也好。年轻人,多见见世面,多历练历练,总是好的。是璞玉,总要雕琢,是良驹,总要驰骋。”

他放下茶盏,目光再次落回那幅山水画上,沉吟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妙的主意。

“对了,师成,朕前日所绘的那幅瑞鹤图,你觉得意境如何?”

梁师成忙赞道:“大家的画作,自是神妙非凡,仙气缥缈,宛若神品,世所罕有!”

赵佶嘴角含笑,显得颇为自得,继而说道:“朕总觉得,那画上还缺了一处题跋,未能尽善尽美。寻常词臣的笔墨,未免俗套,配不上画中之仙鹤。你看……让朕这位现成的‘祥瑞’来题写,如何?以祥瑞题跋瑞鹤图,岂非相得益彰,妙趣天成?”

梁师成闻言,先是明显一愣,随即脸上迅速堆满惊叹与谄媚的笑容,仿佛听到了绝顶聪明的主意:“大家圣明!此真乃画龙点睛之笔,锦上添花之妙!古今未有之奇思!刘供奉若得此殊荣,必感念天恩浩荡,感激涕零,肝脑涂地亦不能报陛下万一!”。

“嗯。此事,便由你去安排吧。”赵佶摆摆手,心思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回他的画中,仿佛刚才只是决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位艺术天子的心思,永远如同这延福宫的云雾般让人捉摸不透。

他乐于看到臣子们为他创造的盛世祥瑞添砖加瓦,乐此不疲地导演着一幕幕或忠或奸、或勇或谋的戏码,无论这所有光彩夺目的戏台背后,究竟藏着多少冰冷刺骨的算计和尚未干涸的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