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流言蜚语
面圣前夜,就在刘然于书房中孤烛独对,精心筹谋面圣之言,于各方势力的明暗关注下如履薄冰之际,汴京城的市井坊间,另一股针对他的暗流已悄然汇聚,并猛然汹涌起来。
最初的涟漪起于几处不起眼的茶肆酒坊。
三两个穿着看似普通、言谈却颇有些见识的闲汉,在几碗浊酒下肚后,便开始窃窃私语,声音却恰好能让邻桌听清。
“兄台可曾听闻?那位即将面圣的祥瑞刘指挥使,其边功颇有可疑之处……”
“哦?此言怎讲?非云其阵斩西夏贵酋耶?”
“嗤!阵斩?兄台有所不知,那青山寨实则早已陷落!彼见大势已去,乃率心腹冒死突出,屠戮溃卒百余人,取其首级伪充战功耳!”
“啊呀!杀良冒功?此…此乃十恶不赦之罪!”
“嘘…慎言!此皆陇右西军中之风闻,未可遽信,未可遽信…饮酒,饮酒!”
类似的对话,在汴京不同的角落,由不同的人,以惊人的相似口径散播开来。
流言如同滴入水面的墨汁,迅速晕染扩散,且变得更加具体和恶毒。细节被不断补充,仿佛说话之人亲眼所见:
“你们想想,那耶和小狗盛,在西夏也是有名有号的悍将,怎么就那么轻易被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山寨给斩了?这里头没蹊跷?我可是听说,他早与西夏那边有些不清不楚的勾当,那人头是真是假,还两说呢!”
“我还听闻呐,此人在西北时就跋扈得很,克扣军饷那是常事,手下的兵敢怒不敢言。好像还逼死过不服管教的士卒家属,只是被他上下打点压下去了!”
“这等品行不端,欺君罔上之人,居然还能蒙蔽天听,得以面圣?真是…真是玷污宫阙,辱没我大宋军威啊!”
这些流言不再满足于市井巷陌的窃窃私语,开始以一种更具公信力的方式出现。
一些专门刊载奇闻异事、朝野八卦的不入流小报,最新一期的边角处,便出现了诸如惊闻西北某祥瑞将战绩存疑,军中或有议论等语焉不详却极具暗示性的字样。
更令人心惊的是,某日傍晚,在御史台附近的一处官员常聚的酒肆中,一位身着从八品大理寺评事官袍的微末小官,在与同僚酒过三巡后,竟也无意间叹息道:“近日翻阅旧卷,偶见西北送来的一些军功勘验文书,其中确有几分…嗯,耐人寻味之处啊。只是如今圣意已决,我等位卑言轻,又能如何呢?”
说罢便摇头不语,留下无限遐想空间给周围竖着耳朵的众人。
这些传播者手法极为老辣,几乎从不直接肯定,总是以听闻、风传、或有此说、据云等模糊词汇开头,既达到了污人清白、蛊惑人心的目的,又让人难以抓住切实的把柄进行追查。
显然,背后有一只经验丰富的推手在精准操控。
然而,就在这片质疑声浪甚嚣尘上之时,另一股声音几乎同步崛起,与之形成了奇异的呼应和对抗。
一批看似激愤的忠君爱国之士,开始在各处大声疾呼,竭力为刘然辩护颂扬,其言辞之夸张,比之诋毁者亦不遑多让:
“妄言!纯系嫉贤妒能之论!刘供奉乃武曲降世!一身皆胆,万夫莫敌!其战绩陇右军民有目共睹!”
“天降祥瑞,正应此等国之于城!此乃上天昭示我大宋中兴之兆!”
“陛下圣明烛照,方能简拔此等英才,岂容尔等鼠辈诋毁?”
“有此祥瑞猛将,西南小丑何足平?北定幽燕亦指日可待!”
这两股声音,一贬一褒,一毁一誉,看似水火不容,在汴京的茶楼、酒肆、勾栏瓦舍乃至繁华街市上激烈碰撞,争论不休,引得无数市民驻足围观,窃窃私语。
然而,若是有心人冷眼旁观,便能察觉出几分异样:这两派人马似乎都在将刘然推向舆论舞台的最中央,强迫所有人关注他,议论他。
诋毁者将他塑造成一个欺世盗名,可能身负罪孽的可疑之徒;
而颂扬者则将他吹捧成神将,将他与皇帝的英明,还有国朝的命运强行捆绑。
其实际效果是,刘然在黎庶心中非但未能清明,反愈显复杂、模糊而充满争议。众人非疑其为奸佞,即期其为救星,独难视其为一可能有功有过之寻常边将。
更紧要者,经此一番舆论操弄,刘然已被彻底孤立特殊化,他似乎失去了作为一个普通官员的平常身份,其声誉、甚至安危,都更加依赖于朝廷的最终定谳和皇帝陛下的圣裁。
其恍若悬于半空之弈子,脚下实地已被抽撤,惟能倚仗执棋者之心意。
皇城司的密探们如同暗夜中的蝙蝠,无声无息地穿梭于汴京的每一个角落,将这些市井动态,流言蜚语、公开争论,分门别类,详细记录,然后通过特殊的渠道,以最快的速度报入深宫。
延福宫内,瑞脑销金,香气馥郁。
皇帝赵佶正肆意坐在榻上,手捧书卷似在闲读。
内侍省都都知,隐相梁师成悄步无声地侍立在一旁,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
当一名小黄门将皇城司的密报低声呈上时,梁师成迅速浏览一遍,然后才以恰到好处的音量,打断了皇帝的沉思。
“大家,皇城司送来些市井趣闻,是关于那位即将觐见的刘然的。”梁师成声线柔和微沙,恍若闲话寻常。
赵佶目光未离书卷,随口应道:“哦?所议何事?”
梁师成简要将正反两方面的舆论概括了几句,言语精炼,不带任何个人色彩,却巧妙地将那种争议性和热度传达了出来。
赵佶听罢,书卷轻轻放下,旋即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与超然:“倒是喧嚷。捧则捧上九霄,踩则踩入泥淖。师成,依你之见,这刘然,究系真有材勇,抑或欺世盗名之徒?”
梁师成躬身,态极谦卑,然言语滑腻如涂脂之卵石:“大家天纵圣明,洞鉴万里,真伪自难逃圣鉴。奴婢愚钝,岂敢妄测天机?”
“惟觉市井喧嚣,终属过眼云烟。此人身负祥瑞之名,若能为大家瑞鹤图添一分祥瑞之气,能于这延福宫中,为大家述说一二边塞异闻,博大家一粲,便是其人之莫大造化。至若其他,自有朝廷法度,百僚职司。”
其绝口不提案功真伪,亦不论品行是非,独将刘然之价值限定于祥瑞与娱悦圣心之效用,精准契合赵佶当下所关切。
而赵佶只淡淡轻笑了一声,以示知晓,便摆手示意梁师成退下。
梁师成垂手退后一步,头颅微微低下。
于他而言,宫外的舆论风潮,他或许参与,或许只是顺势而为,但最终,这一切都必须服务于宫内的这位大家的心情和喜好。
而刘然的命运,在真正的权力核心眼中,此刻的确只与他能否适配这份心情和喜好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