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初见天颜(中)
赵佶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嶙峋的奇石和珍稀的花木,忽然问道:“你师父何灌,近来可好?朕记得他去年冬日还上过奏折,说河州一带雪灾严重。”
刘然恭敬回答:“回陛下,恩师身体康健,仍每日巡视防务,与士卒同甘共苦。去岁雪灾确甚,积雪深达数尺,道路断绝月余。恩师开仓赈灾,组织军民除雪清道,今春又主持补种荞麦,如今民生已渐恢复。”
“何灌总是这般务实。”赵佶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赏,“他在西北多年,屯田养兵,颇有成效。朕记得他当年在御前演示边防态势,以笏板画图,以衣纹喻敌我,让朕一目了然。”语气中带着怀念。
“恩师常教导臣,为将者不仅要知军事,更要懂民生。在西北,能战方能言和,能耕方能久守。若无屯田之策,单靠朝廷转运粮草,不仅耗费巨大,且易受制于道路天气。”
“说得在理。”赵佶转身,目光锐利起来,“你既在西北多年,对党项人如何看?朕听闻朝中有人主张一劳永逸,彻底平灭西夏;也有人认为当以抚为主,节省国力。”
刘然沉思片刻,谨慎答道:“党项人勇悍善战,然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各部族间利益纷争不断,如卫慕氏与野利氏为牧场之争常年不合,没藏氏则因贸易之利与梁氏离心。”
“依臣浅见,对其当分而治之,剿抚并用。强时加压,弱时松缓;拉拢一部,打击一部。最重要的是保持边境军力强盛,使其不敢轻举妄动。”
赵佶眼中闪过兴趣:“哦?细说如何分而治之?”
“党项有八大部族,虽已日渐衰弱,但依旧不可小瞧,其中野利氏、没藏氏与梁氏矛盾最深。可在边境贸易中给予这些部族优惠,准许其以良马换茶盐;同时对梁氏嫡系部族进行严格限制。”
“军事上,对挑衅的部族坚决打击,对友善的部族适当宽容。如去年野利部犯边,恩师集中兵力予以重创,而后又准许其以牛羊赎俘虏,既显威又示恩。如此不出数年,其内部必生隙变。”
“倒是与枢密院近日所议相似。”赵佶点头,“然西南用兵在即,西北军费难免受影响。若此时西夏来犯,当如何?”
刘然心中微紧,知道这是关键问题。“陛下,西北防务关乎社稷安危,万万不可削弱。臣以为西南可用当地土兵为主,禁军为辅,如此可节省开支。西北防线则需保持足够兵力,尤其兰州,环庆路,一线,乃咽喉要地。一旦有失,西夏铁骑可直趋关中,威胁京畿。”
“但国库空虚,如何两全?”赵佶追问,目光如炬。
刘然深吸一口气:“臣在西北时,曾见恩师推行军屯之制,士兵战时为兵,闲时为民,自给自足之余还能上交余粮。若在更多边防地区推广此制,可大幅减少军费开支。此外...”他略作迟疑。
“但说无妨。”
“臣斗胆直言,延福宫扩建工程耗资巨大,若暂缓部分非急需项目,或可节省资金充作军费。”刘然说完,立即补充道,“然此乃臣愚见,陛下圣心独断。”
殿内一时寂静。刘然垂首,直言进谏可能触怒皇帝,但若一味迎合,又违背初心。
出乎意料,赵佶并未发怒,反而轻笑:“倒是敢言。朕记得你去岁在青山寨,也是这般不顾利害,死守不退?”
“臣只知道,有些底线必须坚守。为将者若只知迎合上意,不顾实际情况,终将误国误民。”
赵佶踱步至瑞鹤图前,手指轻抚画纸:“你可知朕为何喜好祥瑞?”
“臣愚钝。”
“天下人都说朕沉迷祥瑞,荒废政务。”赵佶语气平静,“却不知这祥瑞之说是最好的安定民心之法。百姓信天意,见祥瑞则心安;官员畏天威,见异象则收敛。”
“比起严刑峻法,祥瑞更能润物无声地维系人心。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祥瑞之说,亦可试探臣子忠心。那些一味歌功颂德者,往往别有所图;而那些敢于直谏者,又常缺乏变通。如你这般既知进退,又守原则者,倒是难得。”
刘然垂首不言,心中倒是觉得此话相当荒唐。
只因他知道如果依靠这些鬼蜮伎俩建立的大厦,那么毁灭耶不过在旦夕之间。
未来被金人铁蹄摧毁,也的确是如此。
“但你不同。”赵佶突然转身,目光锐利,“你似乎不信这些?朕听闻你在市井流传的那些话。”
刘然连忙躬身道:“臣...”
“不必辩解。”赵佶摆手,“朕倒欣赏你这点。务实而不愚昧,明知祥瑞是局,仍愿入局为棋。因为你知道,有些规则必须守。这才是为官之道。”
刘然深深躬身:“陛下明鉴。”
“说说你对兵制的看法。你提举教阅所已有些时日,京城禁军状况应有所了解。”
刘然谨慎组织语言:“京城禁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然...久疏战阵。且各级军官多为荫补,缺乏实战经验。反观西军,常年作战,将士骁勇,但装备补给不足。若能将二者优势结合,互调军官士兵交流历练,或可全面提升我军战力。”
“具体如何操作?”
“可定期选派禁军精锐赴边境轮戍,同时调边军优秀军官入京任教习。如此既让禁军体验实战,也让边军学习新式战法。且双方交流能促进朝廷对各地军情的了解。”
刘然见赵佶听得认真,继续道,“此外,现行募兵制亦有可改进之处。如今多是饥年募兵,士卒素质参差不齐。若能在丰年亦择优选募,给予优厚待遇,必能提升军队素质。”
赵佶若有所思:“此举恐遭各方反对。禁军将领不愿子弟赴边,边军老将也不愿精锐离营。”
“正因困难,才需陛下乾纲独断。为江山社稷计,有些阻力必须克服。”刘然语气坚定,“且若能徐徐图之,先以小规模试行,见效后再推广,阻力会小很多。”
赵佶凝视他良久,忽然道:“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入京?”
“臣不知。”
“因为何灌奏折中多次提及你,说你有勇有谋,更难得的是心有社稷,不纯是武夫。”赵佶语气转为深沉,“朕需要这样的人。朝中党争激烈,或一味主战,或一味主和;或只顾搜刮民财,或只知空谈道义。朕需要既懂实务,又有原则之人。”
刘然心中平静,表面波澜起伏:“臣惶恐。”
“不必惶恐。”赵佶走回御座,“朕再问你,若派你回西北,你认为当前最紧迫之事为何?”
“巩固湟州防务,联通熙河兰湟之路,使各据点互为犄角。同时加强与吐蕃各部联系,孤立西夏。最重要的是恢复并扩大军屯,实现粮食自给,减轻朝廷负担。”
“需要多少时间?”
“若全力支持,三年可见成效。”
赵佶手指轻敲御案:“若朕给你这个机会,你可能保证西北五年无大患?”
刘然深吸一口气:“臣愿立军令状。然...需陛下信任与支持,不受朝中谗言所扰。西北防务非一朝一夕之功,需持之以恒。若朝令夕改,或听信谗言中途换将,纵有良策亦难见效。”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赵佶目光深邃,仿佛要看透刘然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