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初见天颜 (下)
赵佶踱步至瑞鹤图前,手指轻抚画上仙鹤,略有所意道:“何灌于湟州,半年修河渠垦田二万六千顷,募弓箭手七千四,成效冠绝西陲。你随他,所学最重为何?”
刘然再度躬身道:“回陛下,恩师常言:“为将者,非惟勇也,更须知兵知粮知人心。其所教最重者,一为实:脚踏实地,兵要练实,粮要备实,情要察实。”
“二为责:守土有责,爱兵有责,不负国恩。臣于青山寨,谨遵师教,方得侥幸保全。”
“实……责……”赵佶轻声重复,踱步至窗前,“何灌确是干才。然朕闻,其在西北,亦颇有专断之议?甚至与监军谭稹,亦非全然和睦?”
此问可谓是极为刁钻!
刘然背后微凉,知一言不慎,可能累及师父,亦损自身形象。
他沉吟片刻,恭声答:“陛下明鉴。边塞距京数千里,军情瞬息万变。恩师常言:有时遇战机,或逢突发,需当机立断,若事事禀报,恐贻误军机。”
“此非敢专断,实为尽忠职守,为陛下守土安民。’至于与监军谭公公,臣所见,皆为国事,虽有争议,然各尽其职,终以大局为重。谭公公督战之功,臣亦曾奏明。”
赵佶听罢,盯着刘然看了片刻,忽轻笑一声:“你倒会说话。如此说来,边将不易,朕之监军,亦不易。”
言罢,他似有些倦怠,走回榻边随意坐下,目光再次落向瑞鹤图,状似无意般问道:“刘卿,你此番入京,觉汴京比之西北,风气若何?朕闻近日,多有议论朝政、臧否人物者,甚至……涉及宫闱之事。你于市井间,可曾听闻?”
最后一句,语气淡然,却重若千钧!
刘然心脏猛地一跳。
皇帝终于问及最敏感处,那些流言,岂止涉及他个人功过?恐更有甚者!此问是更是试探,看他是否听闻那些大逆不道之言,心性是否忠诚可靠。
刹那间,刘然脑中闪过那封匿名信所列被贬官员名单及其获罪原因……他感到巨大危险,亦感知巨大机遇。
他深吸口气,俯身行礼,声音无比诚恳甚至带一丝惶恐:“陛下!臣一介武夫,蒙恩召见,战兢惶恐,唯思报效。入京以来,谨言慎行,于市井流言,从不敢轻听轻信!”
“臣只知,陛下乃圣明天子,励精图治,天下皆知。纵有些许无知妄言,亦如萤火之光,岂损天日之辉?臣之耳目心神,只注于陛下之旨意,只思如何尽职边陲,整训厢兵,以报万一。此外纷扰,非臣所敢闻,亦非臣所愿闻!”
刘然完全否认听闻任何具体宫闱之事,将自身定位为一个只知忠君报国、不闻窗外事的纯粹武臣。
殿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檀香袅袅。
赵佶久久不语,只是看着刘然,目光深邃难辨。
良久,赵佶方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刘卿,倒是纯臣心性。”
刘然保持躬身姿势:“臣愚钝,只知忠君报国,尽忠职守。”
“尽忠职守……”赵佶重复一遍,忽道:“若朕现下命你即刻返回西北,重掌边军,你待如何?”
又一突兀问题!且极具诱惑。返回西北,掌实权,正是刘然所愿。
但刘然更知晓,目的性如此之强的问题,可不是让他做选择。
刘然几乎未有停顿,即刻应对,声音沉稳:“陛下有命,臣万死不辞!然,臣斗胆直言,提举教阅所之职,乃陛下亲授,臣接手未久,章程初拟,未见成效,若骤然离去,恐负圣恩,亦恐非为臣之道。”
“臣恳请陛下,容臣于此职稍尽绵力,略整军容,待有所成,陛下无论遣臣往何处,纵刀山火海,臣绝无二话!”
赵佶听罢,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神色。他站起身,踱步到刘然面前。
“刘然,”赵佶直呼其名,“你很好。不居功,不诿过,不忘本,知进退。市井流言,朕从未尽信。然亦需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既蒙祥瑞之名,又骤得擢升,纵无过错,亦难免招致议论。日后在京,当时时自省,谨言慎行。”
刘然深深躬身:“臣谨遵圣谕。”
赵佶走回御案前,提起朱笔:“师成!”
梁师成应声而入,仿佛一直在门外等候召唤。
“传朕口谕:刘然忠勇可嘉,赐玉带一条,玉如意一柄。”
“其所言边将士卒之功,不可或忘,着枢密院、兵部详议湟州之战叙功恩赏事宜,务必从厚,不得遗漏。”
赵佶顿了顿,看一眼刘然,“至于刘然本人,既心系边陲,提举教阅所之职暂且兼着,待西南事毕,再议重用。”
“奴婢遵旨!”梁师成躬身领命,意味深长地瞥了刘然一眼。
刘然心中石头此刻还不敢落地,只是答谢道:“臣谢陛下隆恩!”
“去吧。朕乏了。”赵佶挥手,注意力又回到了他的画上,仿佛刚才的深入交谈只是随手为之。
“臣告退。”刘然躬身,一步步退出玉虚阁。
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庄重,直到退出殿门,才稍稍放松。
梁师成领他走出延福宫,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刘供奉深得圣心啊。陛下难得与臣子交谈如此之久,足有半个时辰。”
“全赖陛下垂爱,中官提点。”刘然谦逊回应,从袖中取出一枚早已准备好的金珠,不着痕迹地塞入梁师成手中,“些许心意,聊表谢意,还望中官笑纳。”
梁师成手法娴熟地收起金珠,笑容更盛:“刘供奉客气了。咱家看来,陛下对供奉颇为赏识,将来必有大用。只是...”他压低声音,“朝中之事,错综复杂,供奉还需谨慎为好。”
“谢中官提醒,然必当谨记。”
至宫门外,那顶青呢轿子仍在等候。刘然登轿,轿帘落下,才真正放松下来,发觉后背竟被冷汗浸湿。
轿子缓缓行出宫门,汴京街市的喧哗渐渐传入耳中。刘然掀帘望去,只见繁华街市上,官员骑马而行,富商乘轿穿梭,百姓挑担叫卖,一幅生动的汴京生活图卷。
他注意到几个看似普通的行人,目光在轿子经过时格外留意,显然是各方势力的眼线。
他放下轿帘,闭目沉思。今日面圣,赵佶的敏锐和智慧超出预期。
这位艺术皇帝某种意义上来说,绝非如此简单之人,可谓是极为擅长权谋,以选择祥瑞之说、君臣博弈、各方平衡的方式掌控朝局。
不过,在刘然看来,以这等手段行施,本身就缺乏了煌煌正道。
而今日他这番应对,虽谨慎却也不失本心。
那关于西北防务、军制改革的主张,赵佶是否听进去了,刘然也不得而知,但他已做到自己的本分了。
轿子至何府门前停下。刘然下轿,赏了轿夫,整衣进门。何蓟早已焦急等候在前厅。
“如何?”何蓟急问,屏退左右。
刘然微微一笑:“尚可。”
随后他隐去大半,简单说了几句,毕竟是与天子会谈,泄露出去,怎么都不是好事。
何蓟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并没追问太多,而是继低声道:“方才王黼王公府上又派人送来请柬,邀你明日过府宴饮。说是祝贺你面圣。”
他指了指桌上堆放的礼盒,“连蔡太师,还有郑公府上都派人送来一份薄礼。”
刘然眉头微皱。这些人的消息真是灵通,自己刚出宫门,礼物请柬就已送到。
“一律回绝,只说面圣疲惫,需静养数日。礼物登记在册,择日按例回礼即可。”
“如此是否...”
“无妨。”刘然目光坚定,“今日圣前奏对,我已表明心迹。若此时与这些人过往甚密,反倒前功尽弃。陛下最忌朝臣结党,我既表明愿效死边陲,就当言行一致。”
何蓟点头:“有理。那李纲先生处?”
“明日我亲自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