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 朝堂立场
寅时三刻,汴京皇城紫宸殿。
沉重的殿门被两名内侍缓缓推开,发出压抑的吱呀声。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绯袍紫服在朦胧烛光中交错,履声窸窣,却无一人交谈。
这些历经朝堂沉浮的官员,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恰如其分的凝重,彼此间的目光交错中暗藏着无数的算计。
御座上的天子赵佶隐于十二旒白玉珠之后,指尖无意识地在龙椅扶手上轻叩。
昨日刘然面圣,为瑞鹤图题跋的消息,早已如暗流般渗透汴京每个权力的缝隙,让这本就微妙的朝局更添变数。
钟磬余音尚在殿梁间盘旋,门下侍郎余深便已率先踏出班列。
“官家!臣余深有本奏!”余深高举笏板,声音在殿宇间回荡,“西头供奉官刘然,昨日蒙恩面圣,应对得体,更承官家殊恩,为御笔瑞鹤图题跋,此实乃本朝未有之殊荣!此非独刘然一人之幸,实乃官家圣德格天,英杰景从,方有此祥瑞显现!”
说到此处,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同僚,尤其在郑居中及其党羽方向停留片刻,语气陡然加重:“臣闻之,西南前线将士闻此佳讯,亦为之振奋,军心大炽!此正乃天赐吉兆,昭示国运昌隆,王师所指,必当所向披靡!臣恳请官家,速颁明旨,督促夔州路兵马钤辖赵遹,抓住战机,锐意进兵,一鼓作气,早日荡平卜列逆匪!”
余深话音未落,御史中丞王黼立即出列声援。
这个举动在朝堂上引起一阵微妙的波动。
王黼本是崇宁年间的进士,而后因何执中举荐晋为校书郎,迁左司谏,又在政和三年助蔡京复相骤升御史中丞。
然而近两年来,王黼与蔡京多有分歧利益之争,与郑居中、张康国隐隐形成了抵制蔡京的同盟。
然而今日,善于揣摩圣意的王黼敏锐地察觉到官家对祥瑞之事的欣喜,便毫不犹豫地调整立场,转而支持蔡京一派。
“余侍郎所言极是!”王黼声音清亮,神态自若,仿佛这一转变再自然不过,“祥瑞显现,天意昭昭,正该顺势而为,以雷霆万钧之势扫清寰宇!岂可畏首畏尾,辜负天意?”
王黼的这一转向,让朝堂上的力量对比瞬间发生了变化。
这些老练的大臣们对此并不意外,朝堂上的联盟本就如流水般变幻无常。
尚书左丞张康国眉头微皱。这位在绍圣年间因蔡京推举才能入朝为官的老臣,如今却成了蔡京最坚定的政敌之一。
他看着王黼,心中明了这不过是又一次利益的重新组合。
张康国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年能够从地方调入京师,全赖时任户部尚书的蔡京举荐。
之后又得蔡京提拔,历任要职。然而政见的不同最终让他们分道扬镳,如今已成水火不容之势。
眼见王黼转向,郑居中面色沉静如水。
他与王黼、张康国本为同盟,共同抵制蔡京专权,如今王黼为媚上而临时变节,在他看来不过是朝堂上司空见惯的权宜之计。
郑居中随之持笏出列,声音平稳而有力:“官家!余侍郎之言,臣万不敢苟同!”
他转身直面余深及其同党,还有那个刚刚转变立场的王黼,“刘供奉有功当赏,然题跋御画,不过官家仁爱之心,岂可与军国大事混为一谈?”
“西南之地,山高林密,瘴疠横行,夷情复杂,岂是单凭吉兆祥瑞便可轻言平定?”
张康国紧接着踏出班列,声音洪亮而坚定:“王中丞!军国大事,岂能系于虚妄之言!西南用兵,涉及粮草调配、兵员补充、地利勘察、民心向背,无一不是实实在在的难题!仅凭祥瑞二字便要盲目进兵,实乃误国之言!”
此刻,枢密院知事邓洵武深吸一口气,毅然出列。
这位素来以稳重著称的老臣,面色凝重。他曾与蔡京共同推行方田均税法,是蔡京的重要盟友,但近年来因政见分歧而渐行渐远,如今在多数政务上都与蔡京意见相左。
“官家!”邓洵武的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度,“臣忝掌枢密,于军事不敢不尽言。西南战事,攸关国本,岂可儿戏视之?”
他环视殿内众臣,目光在蔡京脸上稍作停留:“余侍郎所言借祥瑞进军,听起来振奋人心,实则危险至极。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西北防务关系国家安危,近日党项频频异动,边境守军已捉襟见肘。若再抽调西军精锐南下,一旦西北有失,京师震动,其后果不堪设想!”
说着,邓洵武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举过头顶:“此乃昨夜收到的西北急报,党项主力正在藏底河城等地集结,其意不言而喻。在此危急关头,臣恳请官家以社稷为重,暂缓西南用兵,巩固西北防务。”
眼见诸位大臣先后出场,户部尚书陈显也不甘示弱。这些日子里他为了应对空竭的国库,已焦头烂额,如今随即出列,支持邓洵武:
“邓知事所言极是。官家,国库虽丰,然同时支撑两线作战,恐力有未逮。西南地形复杂,转运艰难,粮草消耗数倍于平常。若战事迁延,必致国库空虚,民力凋敝。”
随着众多大臣各执一词,殿内形势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原本蔡京与郑居中的对峙,因邓洵武、陈显等务实派的加入而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殿前指挥使高俅见状,悠然出列。他虽是市井出身的流氓,却深谙为官之道,不然也不会成为当朝太尉。
素来保持独立的高俅,既不公开依附蔡京,也不会轻易得罪这位权倾朝野的太师。
今日发言,不过是坚持他一向的的主张,那就是迎合上意,见风使舵罢了。
“官家,臣以为诸位同僚皆是为国着想,只是立场不同。”高俅的声音平和,显得格外中立,“然祥瑞显现,天意已明,若不一鼓作气,岂不辜负天恩?至于西北防务,臣可抽调京师禁军精锐暂充边关,待西南平定,再行回调。”
这番话看似折中,实则仍倾向蔡京一党。
他掌管京中禁军,此议既能讨好蔡京,又能借机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可谓一箭双雕。
尚书右仆射刘正夫迅速出列反驳。作为郑居中的盟友,他决不能坐视高俅的建议被采纳。
“高太尉此言差矣!京师禁军拱卫皇城,岂可轻动?况且禁军久居京师,不习边塞战事,贸然调往西北,恐难当大任。如此草率建议,实乃置社稷安危于不顾!”
刘正夫与郑居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这个同盟虽然今日因王黼的转向而有所削弱,但绝不会在此而退缩。
殿内争论愈演愈烈,各方势力纷纷加入战团。支持蔡京者大谈天命所归,支持郑居中者强调稳妥为先,而邓洵武等人则坚持边防为重。
门下侍郎郭薛支持蔡京,主张祥瑞之说,调集西军前往西南平叛。作为蔡京的长期盟友,他的发言毫不意外。
尚书右仆射刘正夫支持郑居中,强调依法而行,祥瑞之说不可取。
他与郑居中、张康国形成了同盟,尽管今日王黼临时转向,但这个联盟依然在。
尚书左丞张康国支持邓洵武,担心官员调配不及。
虽然他主要反对蔡京,但在这个具体问题上,与邓洵武的务实派立场不谋而合。
秘书省校书郎何粟,忽然出列。
他是今科状元,虽才踏入朝堂,却敢于直言:“官家,臣有一言。祥瑞之现,在乎民心;军事之利,在乎天时地利人和。”
“今强行推动战事,恐非祥瑞本意。臣闻刘然在湟州青山寨时,曾以千人退敌数万,非凭祥瑞,而凭智勇。为何今日谈论西南战事,只言祥瑞,不言良将良策?”
他这一番话巧妙地将刘然与祥瑞分割开来,既肯定了刘然的能力,又否定了借祥瑞催战的合理性,引得不少中立官员点头称是。
此刻,同为蔡京庇护才能升官的开封府尹王革,也出列奏道:“官家,近日汴京百姓皆传祥瑞之事,民心振奋。若朝廷迟疑不决,恐寒了百姓期待之心。”
郑居中立即反驳:“王府尹!为政者当引导民意,而非被民意所挟!若因市井传言而轻启战端,岂是治国之道?”
朝堂上的争吵越来越激烈,三方势力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蔡京一党气焰嚣张,不断以天意、还有刘然这个祥瑞的名号压人。
郑居中一方则据理力争,强调稳妥务实。
邓洵武等人忧心边防,力陈西北危机。
甚至连负责祭祀的大常卿魏汉卿也参与进来,大谈祥瑞的象征意义和历史典故,使争论更加复杂化。
御座之上的赵佶,在这场愈发激烈的争吵中,却显得愈发心不在焉。
他的目光时而飘向殿外,仿佛在欣赏着什么想象中的美景,时而把玩龙椅的扶手,对臣子们的争论似乎并不十分在意。
直到争论趋于白热化,双方言辞几乎到了图穷匕见之际,他才轻轻抬了抬手。
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却仿佛有着无形的力量骤然蔓延开来,整个大殿瞬间重归死寂。
“好了。”
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从九重宫阙深处传来的天然威仪,冰冷地切断了所有争论。
赵佶语气平淡:“西南军事,朕既已委派赵遹全权处置,朕信其能。具体进兵方略、时机把握,非一朝一夕可定,亦非殿上争辩可决。”
他顿了顿,目光淡淡扫过下方鸦雀无声的群臣,“尔等可与枢密院、中书门下细致商议,务求稳妥,权衡利弊,拟定详实条陈,报与朕知便可。”
退朝的钟声悠扬响起,百官依序鱼贯而出。
蔡京在与余深、郭薛交换了一个短暂而意味深长的眼神后,面无表情地率先离去。
郑居中则与刘正夫、张康国及几名官员低声急促交谈,面色凝重。
邓洵武独自一人走在最后,眉头紧锁,显然对后续的商议不抱乐观。
王黼快步走出殿外,神态自若地与各方官员点头致意,仿佛刚才朝堂上的转向再自然不过。
这些老练的朝堂官员都明白,今日的盟友明日可能变成敌人,今日的敌人明日也可能成为盟友,这一切都取决于利益的需要。
高俅悠然自得地走在人群中,与几位武官谈笑风生,仿佛刚才朝堂上激烈的争论与他无关。
他一向善于在各方势力间保持平衡,今日也不例外。
梁师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皇帝身侧,躬身搀扶起驾,他的目光在与几位重要官员短暂接触时,皆留下一个难以捉摸的微妙表情。
在这个错综复杂的朝堂上,每个人都必须小心翼翼地选择自己的立场,因为今天的盟友,明天就可能变成敌人,而今天的敌人,明天又可能因为共同的利益而成为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