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说客

政和五年六月底,天气异常炎热。

刘然坐在略显简陋的花厅中,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榆木桌面。

自刘然面圣之后,性子素来沉稳害怕得罪人的何蓟也好,还是喜爱与衙内走马斗鸡的何藓,乃至刘然如若没有必要,都选择了尽量减少外出。

而何府闭门谢客的举动,在汴京暗流涌动的官场中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反而被多数人解读为武臣的谨慎或待价而沽的沉默。

只是,这平静只是表象。汴京的官场从来都是一潭深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对于李纲的到访,在刘然意料之中。他闭门谢客,等的就是各方反应。

刘然也知道,他这位刚刚被当今天子召见过,并且询问兵制改革的武人,恰如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不可能不引起涟漪。

“郎君,李先生来了,还带着另一人。”管家福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刘然的思绪。

刘然整了整衣袍,“请李先生他们进来。”

门帘掀起,李纲迈步而入。他今日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眉宇间的忧色比几日前更重。

然而令刘然目光微凝的是,李纲身后还跟着一位年约二十七八的青袍文士。那人身量中等,面容清癯,一双眼睛锐利如鹰,进门时不着痕迹地扫视了整个花厅,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刘然身上。

好锐利的眼神,刘然心下暗道。此人绝非寻常文官。

“刘然,见过李先生。”刘然拱手行礼,目光转向那位陌生文士,“这位是……”

青袍文士上前一步,执礼甚恭,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秘书省校书郎何粟,何文缜。久闻刘供奉深谙兵事,今日得见,幸甚。冒昧随伯纪兄前来,还望海涵。”

何粟?他是今科状元何文缜?

刘然心中一动。对于此人他也不算太陌生。

何粟,政和五年乙未科状元及第,以策论犀利、文采斐然而闻名。

不过今科状元为何到此?

“何校书郎言重了,二位请坐。”刘然不动声色,侧身让客。

三人分宾主落座。刘安奉上三盏清茶,茶香袅袅,却冲不散花厅中凝滞的气氛。

何粟轻啜一口茶,率先开口:“好茶!似是建州北苑的龙凤团茶?刘供奉好品味。”

刘然微微一笑:“何校书郎果然见识广博。这是前日宫中赏赐,然一介武夫,对此道不甚了了,倒是糟蹋了好茶。”

“供奉过谦了。”何粟放下茶盏,目光如炬,“能得陛下亲赐贡茶,可见圣眷正隆。听闻供奉日前蒙陛下垂询,畅谈兵制,语惊四座。郑相公闻之,亦深以为然,然亦深以为忧。”

何粟开门见山,直抒来意,丝毫不拖泥带水。

刘然面色不变:“刘然一介武夫罢了,为人愚钝,不过是据实以告,陈述边军实情罢了。何来语惊四座之说?”

李纲接过话头,面色依旧沉郁:“刘供奉不必过谦。今日我二人前来,实因西北军情紧急,远超此前预估。”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与刘然,“此乃最新军报,请供奉过目。”

刘然接过文书,仔细阅看了起来,随即眉头微微皱起。

西夏晋王察哥亲临前线,铁鹞子军倾巢而出,于藏底河城聚众;关中粮荒,西军存粮仅够一月之用;朝中却仍在争论是否分兵平定西南之乱…

看着这则消息,刘然心底一沉,藏底河城绝非是什么好消息,毕竟他可记得防备藏底河城的宋将之一,就是刘仲武。

而刘仲武乃是他的义兄弟刘锜之父,更何况赵瑄也在那,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到影响。

刘然放下文书后,面色凝重:“我在西北时,曾听闻察哥之名,知是西夏名将,用兵很是厉害啊。”

见刘然认同西北危局,李纲神色稍缓,何粟也微微颔首。

然而何粟话锋随即一转:“供奉明鉴。然则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郑相公有另一层忧虑,不得不直言。”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字字清晰:“供奉面圣时所言禁军与边军交流轮戍、改进募兵之策,立意虽好,然则...如今朝局,蔡太师势大,一手遮天。”

“此等涉及禁军兵制变革之举,若付诸施行,必过其手。以蔡太师之为人,此策恐顷刻间变为其党同伐异、安插亲信、进一步掌控天下兵马的利器!”

“届时,非但强军之效难见,只怕军中格局愈发败坏,边防亦将受其累。郑相公之意,此议...或暂缓提及为妙?至少,在蔡京失势之前,不宜推动,以免资敌,反误国事

李纲紧接着道,语气沉痛:“刘供奉,你久在边陲,或不知汴京权争之酷烈。纵有良法美意,若为权奸所用,亦结恶果!为大局计,此议还须慎重!”

刘然安静地听着,心如明镜。

此二人背后怕是郑居中,他们的担忧自是老成谋国之见,亦是朝堂常态:绝不可令政敌借势坐大。

然而,他也需要破局。而破局,需先搅动这一潭死水。

“李先生,何校书,”刘然开口,声音沉静却自有分量,“二位所虑,末将深知。我不过一介武夫,于朝堂大局不甚了了。然则在边关多年,亲眼所见京营与边军之别,犹如云泥。”

刘然先是表明自己只是武人,不懂朝堂斗争。

旋即,他话锋微转,但仍保持谦逊:“依我愚见,京营冗滥,边军饥馑,此乃事实。交流轮戍,或可使京营知战阵之艰,边军感中枢之威;改进募兵,或能择天下健儿充实军伍。此皆强军固本之策,然不过是据实陈情罢了。”

刘然看向二人,语气更加谦卑:“刘然人微言轻,深知此言一出,必招致各方瞩目。但我更知,在诸位相公眼中,刘某或只是一枚可用之棋。然我唯一在意的,是能否为我大宋将士多争取一分生机,为我大宋边防多添一分稳固。”

他的身子微微往前,带着武人的直率:“至于朝堂大局,我实在不敢妄议。一切当由诸位相公和陛下圣裁。”

李纲怔然,目光一闪,眼中锐利之色更浓。

何粟则看着刘然,仿佛在重新评估这位边将。其勇武之下,竟有如此谨慎的一面。何粟听闻心中一动,眼中锐利之色更浓。

他轻轻放下茶盏,忽然问道:“刘供奉在西北多年,可知如今汴京米价几何?”

刘然微微一怔,随即答道:“今日倒是不知市价。但记得之前,每石米约是八百文。”

“今日已是一千文了。”何粟语气平静,却如投石入水,“关中粮荒,漕运受阻,京城米价飞涨。百姓已有怨言。”

刘然沉默片刻,道:“此乃西南叛乱所致?”

“不尽然。”何粟摇头,“西南夷人叛变确实有。然粮价飞涨之根源,在于仓场管理混乱,官吏中饱私囊,更有人囤积居奇,待价而沽。”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刘然:“蔡京掌权多年,其党羽遍布朝野,仓场、漕运、市易,无不有其人手。”

“纵有良策,若经其手,必如米价一般,原本利民之策,反成害民之举。兵制改革,关乎天下安危,若为权臣所用,后果不堪设想。供奉可曾想过此节?”

刘然迎上何粟的目光,不闪不避,却仍保持谦逊:“何校书郎所言极是。刘然一介武夫,只知兵事,于朝政实不敢妄言。但以我之愚见,不能因执行可能出偏,就否定政策本身。然具体如何施行,当由诸位相公定夺。”

何粟挑眉:“供奉过谦了。能在陛

刘然苦笑:“末将不过是据边关见闻如实陈情罢了。若有不妥之处,还望二位指正。”

李纲插话道:“刘供奉之言,不无道理。然则改革兵制,非一日之功。眼下西北危局,该如何应对?若朝议决定分兵南下,西军恐怕…”

刘然回到座位,沉声道:“西北危局,必须直言。西南之乱固然要平,然西北若失,西夏铁骑可长驱直入,直逼关中!届时两面受敌,大势去矣!然末将人微言轻,具体如何权衡,还须朝中诸公决断。”

“然则陛下已下决心平定西南…”李纲忧心忡忡。

“或许…”刘然沉吟片刻,“可请旨先稳住西北战线,待击退察哥,再南下平乱。西军熟悉西夏战法,若能粮草充足,未必不能速战速决。然末将对此察哥了解有限,只在西北时听闻其用兵狠辣,具体如何应对,还须种师道等老将决断。”

何粟忽然道:“粮草从何而来?关中粮荒,漕运不通…”

刘然目光一闪:“何校书郎方才说,有人囤积居奇?”

何粟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眼中闪过惊诧之色:“供奉之意是…”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刘然语气平静,却带着武人的直率,“若朝中诸公真以国事为重,或可请旨严查囤积居奇者,没收粮草,优先供应军需!然此等大事,非末将一武夫所能妄议。”

李纲倒吸一口凉气:“此举必将触怒许多权贵…”

“国难当头,何惧权贵?”刘然反问,目光灼灼,随即又收敛神色,“我愚钝,此等朝堂大事,实不该妄言。还望二位见谅。”

花厅内一时寂静无声。何粟凝视着刘然,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位边将。

他原本以为刘然不过是一勇之夫,凭借些许兵事见解得蒙圣眷。

如今看来,此人虽有见识,却也十分谨慎,时刻不忘自己武臣的身份。

良久,何粟缓缓开口:“刘供奉过谦了。今日听君一席话,方知边关将士之不易。某必会将供奉之言,转达郑相公。”

刘然拱手:“有劳何校书郎。末将愚见,若于国事有万一之益,则幸甚。”

何粟目光复杂地看着刘然,忽然起身,郑重一礼:“刘供奉忠勇,某佩服。然则汴京非边关,权争非战阵。刀光剑影,皆在暗处。供奉还需谨慎。”

刘然还礼:“多谢何校书郎提醒。末将谨记。”

李纲看着二人,忽然叹了口气:“但愿二位之言,能上达天听,下安黎民。”

何粟重新落座,语气缓和了许多:“今日与供奉一谈,某受益良多。不知供奉对当前科举取士之法,可有见解?”

刘然心知这是何粟在试探自己的文治之才。

略一思索,答道:“末将一介武夫,于科举不敢妄言。然则在边关时,常见有些文人出身之官,理论滔滔,实战茫然。或许…取士之法,也当有务实之变。然此乃儒臣之事,末将实不敢多言。”

何粟挑眉:“供奉不必过谦,但说无妨。”

“那就我说一说愚见了。”

刘然谨慎道,“或可在取士时不仅考经义文章,也可考实务对策。边关守备、粮草调度、水利工程,皆可入题。使士子不仅知圣贤之言,也知天下之事。然此乃末将粗浅之见,恐贻笑大方。”

何粟眼中闪过讶异之色,随即化为深思:“供奉之见,确有其独到之处。某在秘书省,常见各地奏报,许多地方官确实缺乏实务之能。”

三人又聊了约莫半个时辰,从兵制谈到漕运,从科举谈到民生。何粟问题犀利,常常直指要害;刘然回答则基于边关见闻,务实而深刻,却始终保持着武人的谦逊;李纲时而插话,时而沉思,忧国之情溢于言表。

不知不觉,日已西斜。

何粟与李纲起身告辞。

“今日与供奉一谈,某受益良多。”何粟执礼道,“供奉之言,某必如实回禀郑相公。”

刘然还礼:“多谢何校书郎。刘然之言,若于国事有助,则幸甚。”

李纲长叹一声,忧色未褪,却添了几分复杂:“但愿供奉之心志,能不被这汴京浊浪所磨灭。纲…拭目以待。”

送走二人,刘然独自站在庭院中,望着天边渐沉的夕阳,心中波澜起伏。

何粟此人,比他想象中更加复杂。

身为今科状元,却无多少书生意气;看似为郑居中传话,却自有主张;言语犀利,却又不失分寸。

这样的人,在如今的朝局中,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而自己今日之言,又会在汴京这潭深水中,激起怎样的波澜?

刘然深吸一口气,变局将至啊。

他必须做好准备,却又不能太过冒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