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利弊

政和五年七月初六,距紫宸殿那场风波已过去数日。

汴京的暑热依旧,但政治气候却变得更加微妙难测。

天子赵佶那句心忧国事和详议的旨意,如同撒入狼群的肉块,瞬间激发了各方势力最原始的争夺欲,而汴京里的谣言,也越来越多。

而虽然在正式的朝会之上,关于兵制革新的话题似乎暂时沉寂了下去,至少表面上不再如之前那般剑拔弩张。

然而,在那一道道朱红宫墙之内,在政事堂、枢密院、三衙以及户部有司的值房之中,一场不见硝烟却更加残酷的详议,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甚至可说是刀光剑影。

蔡京一党,凭借其多年来经营渗透的庞大官僚网络,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王黼、余深、薛昂等人亲自坐镇,调动了大批门下干练的吏员文书,日夜不停地炮制着详议章程。

他们起草的条文,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充分体现了绍述新法、强军固本的正确性,但在关键条款上,却处处暗藏机锋。

关于清查空额、汰弱留强,他们拟定的细则极其严格,甚至规定了各营必须削减的具体员额比例和时限,描绘出一幅每年可为国库节省巨额钱粮的美好规划。

然而,对于清查过程中可能引发的军中动荡、以及被汰减人员的安置问题,却语焉不详,只轻描淡写地推给各军自行妥善处置。

关于统筹军械,他们提出了详尽的方案和流程,看似公平合理,但其中关于质量核查、损耗核定、运费分摊的权限,却都被巧妙地设计为由新设立的、必然由蔡京心腹掌握的提举司来主导。

这意味着,边军能否及时获得优质军械,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这个新衙门的心情,以及地方将领是否懂事。

关于人员交流,章程草案更是写得高瞻远瞩,强调互通有无、共同提高,却对交流军官的选拔标准、待遇保障、家属安置等实质性问题避重就轻,只原则性地表示从优考量。

这无疑为日后操作留下了巨大的空间,听话的、或是需要拉拢的将领,其麾下军官可能被交流到京畿美差;而不听话的,则可能被交流到边塞苦寒之地,甚至借此机会将其调离原本的势力范围。

这些章程草案,被迅速抄送枢密院、三衙等相关衙门会签商议。

郑居中、邓洵武等人岂能看不出其中的陷阱?

他们立刻组织人手,针锋相对地提出了大量的补充意见和修正条款。

他们强调清查空额必须稳妥渐进,以不激起兵变为首要,要求制定详细的被汰减官兵转业安置方案,并由朝廷拨付专款。

他们质疑军械统筹的效率,要求保障边军优先获取优质装备的权利,并主张核查权应由枢密院、工部、边军代表共同行使。

以及更坚决反对大规模人员交流,认为在当下边情紧急之时,此举纯属添乱,要求仅限于极少数优秀军官进行更轮。

双方的文书在几个衙门之间飞快地往返,每一份都盖着鲜红的官印,引据律条,争论得面红耳赤。

负责抄写传递文书的小吏跑断了腿,各衙门的书吏们熬夜点灯,争吵声常常穿透值房的隔墙。

高俅掌管的三衙,态度则显得暧昧得多。

他们原则上拥护革新,但对涉及禁军利益的具体条款,尤其是大幅削减员额和抽调禁军军官交流的部分,提出了诸多实际困难,大倒苦水,强调禁军护卫京畿责任重大,不可轻动,实则是在讨价还价,试图尽量减少自身损失,甚至从中分一杯羹。

这场详议,早已脱离了最初的政策辩论,变成了一场赤裸裸的权力和利益分配谈判。

每一处条款的修改,每一个字眼的争执,背后都代表着无数人的前程和巨大的利益输送。

而所有这些争吵、算计、妥协的文书副本,都会通过某种渠道,被整理、摘要,最终送到延福宫那位道君皇帝的案头。

赵佶似乎很乐于看到臣子们如此尽心尽力地为他详议国事。

他偶尔会在某份争执不下的文书上批个再议,或者在某份看起来特别忠君体国的蔡党奏章上画个圈,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将这些文书堆在一旁,继续欣赏他的书画,或是与林灵素探讨长生之道。

他的态度,更加助长了

这些朝堂高层博弈的细节,自然不是刘然一个西头供奉官所能直接接触的。

但他却能从各种蛛丝马迹中,感受到那越来越近的风暴。首先是他提举的西壁禁军教阅所。

这几日,前来公干的官员莫名多了起来。

有的是户部来预先核查员额账册的,有的是工部来清点库存老旧器械以备更新的,甚至还有御史台的人来体察风情。

这些人态度看似客气,问的问题却极为细致刁钻,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计算,显然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革新搜集第一手资料,或者说,在寻找日后可供利用的把柄。

教阅所上下人心惶惶,那些原本散漫的胥吏军官们,此刻都绷紧了神经,生怕自己成为汰弱的对象,或是被抓住什么错处。

刘然冷静地应对着这一切,公事公办,提供他们权限内允许查看的文书,对于超范围的打探,则礼貌而坚定地以需请示上峰或不符规制为由挡回。

他的沉稳应对,反而让那些前来找茬的人有些无从下手。

另一方面,市井间的流言在经历了短暂的碰瓷失败后,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变得更加恶毒和具体。

开始有传言说刘然在西北时就有贪功冒进、苛待士卒的恶习,甚至影射青山寨大捷是杀良冒功。

还有传言说他之所以能得官家赏识,是因为向蔡京进献了巨额贿赂和珍玩……

这些流言已经超出了政治攻讦的范畴,带上了浓厚的人身攻击色彩,试图从根本上摧毁刘然的道德形象。

福伯和猴三等人按照刘然的指示,只是冷眼旁观,默默记录。

他们发现,散播这些恶毒谣言的人,手法更加隐蔽,往往是通过妓馆、赌坊等鱼龙混杂之地的私密交谈散播,很难抓到直接的把柄,但其扩散的速度和针对性,显示出幕后操纵者的能量和恶意都在升级。

所有这些信息,都源源不断地汇拢到刘然这里。

他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教阅所的公文,耳边回响着福伯低声汇报的市井污言秽语,脑海中勾勒着政事堂内那些无声的刀光剑影。

压力如同实质般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详议不会无限期拖延下去,一旦章程大致拟定,无论最终版本如何,他都会被正式推上前台。

到那时,他就真的成了漩涡中心的那叶扁舟。

他必须在那之前,尽可能地弄清楚,谁是想利用他的刀,谁是想折断他的刀,而谁……又是想将他连同持刀的人一起拖入深渊。

夜色渐深。

刘然吹熄了书房的灯,独自站在黑暗中。

翌日,他告了假,并未去教阅所。

他换上了一身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布衣,再次压低了斗笠,从何府的侧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

涌金街,涌金茶楼。

他要去见一见那位和气生财的王管事。

是时候,从那一片混沌的迷雾中,试着抓住一点真实的东西了。

无论那是什么,有总比他娘的没有要强。

犹豫,那是他娘的文人干的事。

那些文人或是有身价的人面对难以看清的局面,或会犹豫不决,患得患失,反复盘算利弊,不到十拿九稳不敢轻举妄动。

而他刘然虽识文断字,但要是有人认为他是个文人,那他可要拔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