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各色纷纭
而在刘然等待的时刻,关于禁军的改革的谣言逐渐扩散。
它不像官府的告示那样明白张贴,也不像说书人的故事那样有头有尾。
它更像是一阵风,不知从哪儿起,却吹遍了街巷的每个角落,钻进人们的耳朵里,落在人们的心头上。
天刚蒙蒙亮,汴河上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漕运码头已经苏醒,船只靠岸的碰撞声、船工的吆喝声、水流声混杂在一起。
力夫们赤着上身,露出常年劳作结实的筋肉,扛起沉重的麻袋包,踩着跳板上下穿梭。
汗水顺着他们的脊背流淌,在晨光中闪着微光,滴落在满是脚印的泥地上。
短暂的休息时分,众人聚到货堆后的阴凉处,拿出自带的干粮和装满凉水的碗。
一个叫老赵的老力夫啃着硬邦邦的炊饼,喝了一大口水,抹了抹嘴,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都听说了吧?京营要动一动了。”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汉子转过头:“赵叔,又是什么消息?调哪儿去?”
“具体去哪不知道。”老摇了摇头,“但说是去戍边守土。”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猛地放下水碗:“去戍边?那鬼地方?蛮子凶得跟狼似的!京营里的老爷兵哪吃过这种苦?这不是明摆着送死吗?”
“谁出的这主意?”有人忍不住问。
老赵冷哼一声:“还能有谁?就是前阵子风头正劲的那个祥瑞边将。人家在边关用血换前程,看咱们汴京人过得太安生,心里不舒坦了!”
沉默笼罩下来。
这些力夫大多有亲戚同乡在禁军挂名吃饷。
调动意味着亲人可能送命,也意味着家里可能少了一份稳定的收入。
那个曾经带着传奇色彩的名字,此刻在汗水和焦虑中变得冰冷而刺耳。
下工的力夫把担忧带回了禁军家属聚居的坊巷。
日头升高,狭窄的巷道里弥漫着各家生火做饭的烟火气。
井台边,几个妇人正在浆洗衣物,木槌捶打湿布的声响显得比往日更急促。
一个微胖的妇人用力搓洗着一件军服褂子,手都搓红了。
她忽然停下手,抬眼看向对面默默洗衣的邻居:“张嫂,你家……昨晚可提了什么?”
张嫂动作没停,头却垂得更低,声音轻轻的:“能提什么?唉声叹气了小半宿,说是……上头风声紧得很,这回怕是躲不掉了。”
微胖的妇人眼圈立刻红了,手下更用力地搓着衣服,仿佛跟那衣服有仇:“躲不掉?凭什么就躲不掉?在汴京城待了十几年,安安生生的,凭什么要去那蛮荒之地送死?都是那个杀千刀出的好主意!”
旁边一位老妇人也跟着叹气:“造孽啊……我儿那身子,早不比当年了,去了还能有命回来?”
话到这里,几个妇人都沉默了,只剩下捶打衣服的声音和压抑的抽噎。
在附近玩耍的孩子们察觉到气氛不对,也收敛了笑闹,睁着懵懂的眼睛望着大人愁苦的脸。
那个曾经被众人传唱的名字,如今在井台边被反复咀嚼,伴随着泪水和咒骂,成了所有不幸的根源。
汴京的市井依旧喧嚣,叫卖声此起彼伏。
但在表面的热闹之下,涌动着别样的情绪。
西市一家绸缎庄里,掌柜的坐在柜台后,面色凝重。
账房先生站在一旁,低声汇报着:“东家,市面上的风声越来越紧了,都说加税是免不了的事了。西南战事吃紧,又要练兵革新,国库空虚,这钱……最终还得从咱们这儿出。”
掌柜的没立刻接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光亮的柜台面,目光扫过店里一卷卷色泽鲜亮的绸缎,眼神却毫无欣喜:“加税?加什么名目?”
“听说……是什么练兵捐、革新费,”账房的声音更低了,“名目都拟得差不多了。”
掌柜的终于冷笑出声:“哼,武夫动动嘴皮子,博个前程,咱们这些辛苦经营的就得跟着大出血。他倒是有前程了,咱们辛苦一年,怕是白忙一场!”
账房不敢再多言,低头继续拨弄算盘,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在沉闷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刺耳。
菜市口,人流如织,各种气味混杂。
两个提着菜篮的妇人一边挑拣着蔬菜,一边低声交谈。
“这米价眼见着又涨了,听说还要加税,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还不是那个边关来的官闹的?他一开口,咱们口袋里的钱就保不住了。”
卖菜的摊主默默地听着,手下利落地称菜、收钱,不多说一句。
夕阳西下,给汴京的街巷涂抹上一层暖色,但并未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安。
炊烟袅袅,饭菜香味从各家飘出,却似乎安抚不了躁动的情绪。
院门口、巷子尾,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交换着听来的消息,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神里带着警惕。
一个抱着孙儿的老汉对邻人努努嘴:“听真了?西军……怕是真要进京了。说是不日就到。”
邻人咂咂嘴,连连摇头:“啧,那可是真刀真枪跟西贼干过的兵煞……往后夜里出门,心里都得掂量掂量。”
“家里有姑娘的,这些天还是少让出门为妙,谁知道会出什么岔子。”
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对外来者的排斥,在暮色中悄然滋生。
寻常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响起,也会引来门后警惕的窥探。
那个提议引入西军的人,在街谈巷议中,成了打破京城安宁、引来祸患的罪魁祸首。
一种无形的不信任感和紧张感,随着夜幕降临,缓缓沉淀下来。
流言在不同的角落以不同的版本继续发酵。
码头上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亲眼见了调兵的兵部文书;酒馆里有人赌咒发誓说户部的税吏已经开始核算新捐税的章程;深巷中有人神秘地传言西军的先头人马已抵达京畿外围,军纪涣散,滋扰地方。
这些话语在茶肆、酒馆、街角、院门口被不断重复、添油加醋、相互印证,像无数条细小的溪流,最终汇成一片弥漫着焦虑、不满与恐惧的泥沼。
不同阶层的人,出于各自不同的切身恐惧,军人惧死、商贾忧贫、市民怕乱。
这一切都在这股汹涌的暗流中找到了一个共同的指责对象。
那个凭借祥瑞和军功骤然显赫的名字,不再与荣耀和希望相连,而是在无数张嘴巴的开合间,被迅速涂抹上惹是生非、祸国殃民的浓重色彩。
汴京的盛夏闷热难当,而这无声蔓延、不断发酵的集体情绪,比天气更加令人窒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