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鸿门宴
“皇兄在上,臣弟举杯,愿皇兄日月昌龄,松鹤长春。”
筵席一开,皇子中不知是谁带起了个头,于是众人纷纷向裴韶举杯献上贺词。
“臣弟祝愿皇兄事事顺心,福星高照。”
“皇兄之辉好比日月,臣弟祝愿皇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寿富康宁,春晖永绽。”
“臣弟愿皇兄万事顺遂,皆得所愿。”
裴韶噙笑,一一点头应下。
等到了裴温,只见他正儿八经托起玉盏,面朝裴韶清了清嗓子,吊儿郎当道:“我祝大哥吃好睡好,笑口常开。”
裴韶顿时嗤笑出声,对他摆了摆手:“坐下吃你的吧,不为难你了。”
“好嘞哥。”裴温笑眯眯坐下。
如此,全场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到了晋王身上。
裴钰面不改色,兀自品起杯中酒,毫无察觉一般。
武芙蓉都感觉头顶一阵刺挠,实在难受,私下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裴钰这才跟刚反应过来似的,眼皮一抬,起身都未起,仅是举起杯,对高座之上的人道:“我祝大哥拨云见日,早日得偿所愿。”说完将酒一饮而尽。
可气氛有一刹的凝滞。
拨云见日,得偿所愿。两个好词,偏合到一起便发怪,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像在挑衅。
裴韶眼神暗了暗,笑容依旧,温和道:“多谢二弟。”
裴温这时嚷嚷起来,语气里带了好浓的醋味儿,扬声嘟囔道:“瞧瞧,看来还得是我二哥,这么多兄弟挨个将酒敬过来,哪个得了个谢字了?啧啧啧,果然在大哥眼里,我们和老二不一样,从这点就能看出来了。”
其他兄弟道:“文惠这话说的,二哥他毕竟是大哥从小看大的,感情自然更为深厚些。”
“可不是吗,我现在都还记得,当年大哥还曾亲手教过二哥挽弓,那时候二哥有多大?”
“这我记得,老二那时候都还穿着开裆裤呢。”
大家哄堂大笑,似乎在这刻他们不再是皇子王孙,只是平凡人家的手足兄弟,聚在一起叙旧说闹。
童年趣事重提,裴韶面上的笑意重了些,好像真的能回忆起不少东西,看向裴钰的眼神都不禁柔和几分,道:“我还记得那把弓,是父亲的一把筋角弓,弓弦收的极紧,你当时年幼,气性也大,拉不开便发脾气,把弓扔在地上踹了好几脚,说什么都不愿意再碰。后经我劝了一番,才垮着脸重新去捡起它。二弟天生是个善骑射的好料子,后来没过几年,长大了点,莫说那把弓,父亲库房的所有弓,你都能轻易拉开,而且百发百中。”
太子说话的语气很轻缓,让人不自觉就去看他的脸。
武芙蓉看着裴韶的脸,不知是否是错觉,她发现,他在谈起裴钰年幼旧事的时候,眼底是真有那么丝自豪在的。
“二弟你呢,可还记得?”裴韶问道。
裴钰笑了声,不假思索:“陈年旧事,臣弟早已忘却。”
裴韶垂眸,低下声音:“也是,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了。”
这时有侍女入殿,手持漆案,案上无盏无碟,唯一只上窄下广的白瓷酒壶,壶颈修长似鹤颈,优美异常,说不出来的曼妙生动。
裴温见裴韶斟酒,道:“好啊,被我逮着了,给我们喝这些外面可以买到的俗物,自己独自品尝好东西,大哥啊大哥,你可越来越抠了,我算看明白了,你以后要当了皇上,没我们哥几个好日子过。”
裴韶笑着斥责他:“说什么胡话呢,我要真想吃独食,还会当着你们的面?这壶是上半年西域诸国进贡的葡萄酒,今年进贡的少,父皇总共就赏了我两壶,一壶早已饮尽,剩下一壶便就是它了,之前的酒不过给你们聊以解闷,这才是重头戏的所在,我特地割爱拿出招待,你这小子,好心当成驴肝肺。”
“哟呵,那算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葡萄酒我有好阵子没喝了,上次喝还是在二哥府上,难得再开回胡荤,大哥快快让人给我等斟上。”
裴韶对这兄弟最为无奈,摇了摇头,对身侧下席的冯究使了记眼神,冯究会意,起身端起酒壶,去给在座一一斟酒。
在场人等见状,不由又炸了锅。
“好家伙,冯舍人亲自斟酒,那这酒我可得好好品了。”
“品什么品,端回家供上,初一十五别忘上三炷香。”
“你们供吧,我可得一饮而尽,这杯酒若沾上冯舍人的才气,喝下不失为大补。”
言谈之间尽是说笑之意,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真将注意放在冯究身上。
除了武芙蓉。
她还是觉得冯究不对劲,现在见他起身一走动,更觉得不对劲了,他的脊背向来笔直是没错,但何时都未像眼下这般直过,直到简直能说是……僵硬。
他心里在想什么?
未等她推测出个所以然,冯究已经到了她和裴钰的面前。
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面色,眼观鼻鼻观心的神情,双膝伏地给裴钰斟完给她斟,没有多言一句,没有多掀一下眼皮,斟完便往下一桌去。
武芙蓉的目光不由定格在他身上,久久不愿收回。
裴钰暗自吃味,凑在她颈侧低声道:“你怎么总是看那个姓冯的?”
武芙蓉泰然自若:“冯舍人一身书卷气,长相也算颇为好看,身形挺拔似青松,哪个女子不爱多看两眼。”
“哼。”裴钰不悦,手掌伸她衣中便掐了把,咬字逐渐凶戾,“他有我好看?他有我挺拔?有我能让你在床上浪-叫?”
武芙蓉瞬间红了脸,碍于那么多人看着不能发作,只好狠狠剜他一眼,小声斥道:“你给我滚!”
裴钰挨完骂舒坦了,将手收回嗅了下,感觉萦绕在鼻息间的香气,比酒带劲多了。
这破筵席什么时候结束。
那边冯究斟完了最后一人的酒,酒壶恰好空空如也,便回原处坐好。
裴韶举杯:“今日多谢诸位兄弟前来同我庆贺,过往日常多为繁忙,难得一聚。今日看到你们,能与你们说笑,我心下甚是欣慰喜悦,如今父皇年事已高,国事繁忙,大家务必各司其职,多为父皇分忧,为百姓着想,如此才不枉身份。”
诸人举杯回敬:“臣弟谨听皇兄教诲。”
武芙蓉自然随了这些人举杯,视线也不免往前放了放。
这一放,便正对上冯究那双眼睛。
向来沉稳如湖泊的眼睛,此时居然瞳光震颤不已,在高朋满座中定定盯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动作幅度极小,小到倘若武芙蓉不是正巧看到他,都不会有所察觉。
冯究说过的,他们这类人,很多时候不会开口,一个眼神便足矣。
就是这一个眼神,让武芙蓉一下子明白,酒有问题。
她的瞳孔骤然一紧,先是低头望向自己的酒,然后瞬间否认。
不对的,太子不会用这么大一场局针对她,她对他的威胁还没大到那种程度。
忽然武芙蓉脸一转,视线又放到裴钰手里的酒盏上。
也不对,酒都是从一个壶里出来的,太子没疯到为了一个老二让所有兄弟陪葬,绝对不会。
如果真有那个可能,那么就是……壶有问题!
武芙蓉深深望了眼那只酒壶,在极短极短几乎眨眼间的时间内,想通了两件事情。
一是那酒壶或许真有问题,给别人的酒都是正常美酒,甚至给她的酒也是正常酒,但唯独裴钰的,有毒。
二是倘若第一条成立,裴钰若仅是喝下毒酒毒发身亡,那冯究根本不可能对她使那个眼色,眼中更不会是那种神态,因为裴钰死了对他们俩都有好处,他大可不必专门提醒。而那眼神,分明是针对她一个人的,他在警醒她一些什么东西,一些至关重要,威胁到她生死的东西。
可会是什么?即便连带她的酒也有毒,那她大不了不喝就是,裴钰喝下毒酒又关她什么事?她不是应该高兴吗?为什么对她流露那种眼神?他想说什么?
眼见裴钰仰头,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武芙蓉却在此时灵光一现,好似终于懂了其中意味。
她一把夺过他手中酒盏,赫然起身对裴韶道:“忽然想起,小女自到这还未对殿下献上贺语,眼下便借花献佛,用晋王殿下的酒,祝愿殿下您福寿安康,万事如意。”
裴韶僵住。
在满殿之人的注视中,武芙蓉举杯,先是小抿一口,小有停顿之后,一饮而尽。
裴温带头笑道:“武姐姐豪气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女子挡酒代饮,我二哥好大的福气,竟然能有你这种红颜知己。”
都顾着看武芙蓉,殊不知,他们大哥的脸在此时都要黑透了。
裴韶面上肌肉不停抖动,笑容逐步瓦解崩坏,袖子下的手都在哆嗦发抖,不过不是怕的,是恨的。
恨为什么在这最后一步,出现这种差错。
到底为什么。
他将钉死在武芙蓉身上的视线一缕缕收回,渐渐转移到身旁的冯究,冯舍人身上。
武芙蓉喝完酒坐下,一时并未感到不适,甚至都在暗暗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眼花了,其实冯究根本没有对她使那记眼神,更没有对她摇头,都是她看错了。
裴钰对她方才的表现又惊又喜,桌案下握紧了她的手道:“一杯酒而已,又喝不醉人,这么紧张着护夫?”
武芙蓉心想我才不是护你,我是在护我自己。
若她没猜错,太子要真对裴钰动手,应该不止只对裴钰那么简单,当着那么多兄弟的面,他的嫌疑足够洗清,只要拉出一个冤死鬼出来垫背就行了。
那个冤死鬼最好是晋王的亲近之人,最好与他过往有些恩怨,最好有勇有谋,最好无权无势。
她武芙蓉,就是最好的垫背的。
只要晋王一死,太子可以用任何方法,把真凶这顶烧得火红的铁帽子,扣在她的头上。
今日这场鸿门宴,是她一个人的鸿门宴。
可很意外,这酒下肚半天,并没有什么异样,除了让人……有点想吐。
“二郎,我出去一下透透气。”武芙蓉皱眉道,“我有点反胃。”
裴钰精神立马来了,紧张道:“可是哪道菜不合口。”
武芙蓉摇头准备起身,正张口让他别多想,可一启唇,一大口血便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