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芙蓉塞外客

第46章 选择

 裴韶心惊胆颤,连忙高呼:“父皇救我!”

 裴忠望着裴钰,语气平静不失威严:“钰儿,将刀放下。”

 裴钰不仅不放,反将刀刃更为逼近,当真有狠心一划的架势,冷声道:“他是我的仇人。”

 裴忠大喝:“他是你的大哥!”

 “我没有这样的大哥!”裴钰额上青筋毕露,朝着裴忠狂吼回去,“我将他当大哥,他想要我的命!这就是他一个大哥该做的吗!”

 裴忠强压下去话中的气焰,改为好声好气劝慰:“好孩子,这其中定有误会,你大哥自小最为疼你,怎会干出那种丧尽天良之事,否则莫要说你,我定是第一个不饶他。钰儿,收刀吧,再这样下去,得理的可就不是你了。”

 裴钰冷笑一声,眼中尽是凉薄,视线缓缓移到裴韶身上,看着他那副瑟瑟发抖的无辜样子,手掌转了转刀柄道:“武芙蓉因替我挡那一杯毒酒,到现在死生未卜,我来这,为的就是一个理字,我想问问我大哥,将一个弱女子害成那样,此刻良心可安?”

 裴韶只发抖,低头不言语。

 “够了!”裴忠忍无可忍,上前徒手一把抓住刀身,“为了一个女子,便对你大哥拔刀相向,你别忘了他是太子你是亲王,他是君你是臣!你对他拔刀,就是在以下犯上!”

 裴钰吼出一声:“那就只准他对我拔刀是吗!”

 话音落下,爷俩的眼睛都有些发红。

 裴忠哑口无言,抓刀的手有些发颤,鲜红的血珠自掌缝中一颗颗落下。

 他将刀从裴韶的脖子上一点点掰开,放到自己的脖子上,定定看着裴钰,沉声道:“对他动手之前,先从你爹我的尸身上踏过去,来,钰儿,动手吧。”

 裴钰目眦欲裂,咬牙反瞪父亲那双老迈清明的眼睛,狠狠咬字道:“父亲,你别逼我。”

 裴忠定定看他,闭上了眼睛。

 裴钰怒喝一声,终是将刀一收,狠狠摔在了地上。

 他走到裴韶身边,压抑着汹涌杀气道:“今日之事,不会就此了结,来日方长,大哥,有些账——”

 他出手,重重拍了下裴韶的肩,一字一顿:“咱们慢慢算。”

 裴韶一下瘫坐在地,看着老二大步离去的背影,品味着他刚才的话,猛地扑到裴忠脚下,抱住双腿哀哭道:“父皇救我!父皇救我!老二他想杀我!”

 裴忠听着老大的哭声,看着老二决绝的背影,眼里淌下浊泪一颗,内心长叹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少顷,长明堂中,香烛经年燃烧。

 裴忠将裴韶带到文襄皇后牌位前,对他沉声斥出一句:“跪下!”

 裴韶瞬间瘫跪在地,伏在蒲团不敢抬头。

 “将头抬起来。”

 裴韶颤巍抬头,看到母亲名字那刻不禁放声大哭,不知是怕,还是愧。

 “你母亲怀你时曾做胎梦,梦到太阳如弹丸大小,一下跃入她的口中,顺着咽喉滑入腹中,醒后一占,得出此子大贵,乃为天命所授。”

 裴忠嗓音沉缓,仿佛在呢喃一段他人往事:“你是我和你娘的长子,我们的头生儿子,你所有兄弟加起来,都没有我二人对你抱有的期望大。”

 “可是韶儿,”裴忠语气倏然一厉,“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点大哥的样子。”

 裴韶哽咽不止:“所以父皇,还是不信儿臣是吗。”

 裴忠痛心不已:“父皇也想信你,可父皇毕竟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就如同老二所言,你口中的那些话,你自己信么?”

 裴韶一拳砸到地上,咬牙切齿道:“老二老二老二,你只知道听老二的!从小到大老二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十句父皇能纳上一句便是我的造化,您口口声声说我是长子,对我的期望最大,可后来攻突厥拿盛京,您哪回不是带的老二上阵,在您眼里我算是个什么东西,连得到好铁铸剑,也是为了讨老二开心……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厉终吉。呵,怕是连父皇自己也要承认,老二才是最让您骄傲自豪的儿子,若非比我晚生上几年,这太子之位舍他其谁。”

 裴忠静默许久,终道一句:“韶儿,你想太多。”

 裴韶猛地起身面朝裴忠,两眼炯炯似有火烧,字句用力道:“事实便是如此!如何是儿臣想得多!父皇难道不是相对我而言更为看重老二吗!儿臣所言哪句有错!”

 裴忠扬高声音:“即便如此,那也不是你毒害亲生兄弟的理由!”

 裴韶崩溃大哭:“可儿臣真的怕啊!”

 他泪流满面,跌坐在蒲团上抽噎:“大周半个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朝中武将大半由他提拔,大周男儿以进玄甲营为荣,百姓皆知晋王而不知太子啊父皇!儿臣再不为自己筹谋,等到父皇百年之后,我这皇位能做到几时?还不是他老二的囊中之物!”

 裴忠眼里不觉落泪,痛彻心扉:“可你真的错了韶儿,无论何时,不该将矛头对准自家兄弟,皇室难安,何以安天下,老二锋芒再盛,届时自有父皇为你打算,何须你亲自动手,这个道理你怎么就不懂,你糊涂啊韶儿。”

 裴钰大悲大哭之后,情绪逐渐趋于麻木,语气也平静下来,喃喃重复:“是,儿臣糊涂,儿臣糊涂,事已至此,父皇打算怎么处置儿臣,是先废了儿臣的太子位,还是先将辅国之权交给老二,好提醒群臣,东宫即将易主。”

 空气寂静许久,裴忠叹气道:“朕不会废了你的太子位。”

 裴韶眼中立即重放光彩,但这光彩没持续太久便又黯淡下去,反而变成深不见底的恐惧无措。

 因为裴忠接着说:“朕要你当着你母后的面起誓,无论当不当皇帝,今生今世不会伤及兄弟宗亲,如若不然,天下大乱狼烟四起,裴氏一族人人得而诛之,凡你血脉,皆沦阶下囚徒,男子世代为奴,女子世代为娼,千秋万载,永世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裴韶如遭晴天霹雳,周身颤着笑说一句:“父皇,您当真狠心至极。”

 裴忠不语,眼盯着他,逼着他照做。

 裴韶转身跪坐,面朝烛火缭绕后的牌位,双眸一眨不眨,麻木着举手,缓慢而沉重道:“苍天在上,我裴韶在此起誓,无论日后登基与否,今生今世,不会伤及兄弟宗亲,如若不然,天下大乱,狼烟四起,裴氏一族人人得而诛之,凡我血脉,皆沦阶下囚徒,男子世代为奴,女子世代为娼,千秋万载,永世不得……翻身。”

 说完似是心力交瘁,眼中血丝毕露,张口呕出口血,面若死灰,双眸彻底失焦。

 裴忠长舒口气,闭眼吩咐:“来人,将太子殿下带下去,送到东宫好好休养。”

 宫人们鱼贯而入,极小心地将裴韶扶起搀走,由此,长明堂中只剩下裴忠一个人。

 裴忠往前拖了几下步子,抬起手轻轻摩挲着,好像隔着烟气距离,能抚摸到那块牌位似的。

 忽然,他眼中蓄满了泪,片刻未过,泪越蓄越多,恍然间泪如雨下。

 一代帝王竟呜咽如孩童,抹着眼泪看着牌位道:“梅儿啊,你说该怎么办呐,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都割舍不下啊,若非盼着多活一日,这日子便能晚乱一日,我多想直接奔你而去,何必留这世间,既背荣光,也负骂名,连自己的至亲骨血也眼瞧着渐行渐远,互生嫌隙。”

 明堂空荡寂静,唯闻哭声凄清。

 ……

 武芙蓉在太医院躺了九日,裴钰便不眠不休守了九日,等到第十日人终于醒来,他连眼睛都不舍得眨,生怕是在做梦,一不小心便要梦醒。

 只敢屏声息气直勾勾盯着她,看她睫毛轻颤,将眼睛渐渐睁大。

 武芙蓉沉睡太久,哪怕醒来,头脑也是空白一片的,往事回忆皆不清晰,眼神都跟着茫然。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华服却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男子,下意识一懵,道:“你是哪位?”

 裴钰眼波一震,不知所措道:“蓉儿不记得我了?”

 武芙蓉又是下意识诧异:“蓉儿?这是我的名字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裴钰心一急,将她搂入怀中,满口胡话道:“我叫裴伯言,你叫武蓉儿,我是你夫君,我们两个已经成亲快八年了,共孕育了两个孩子,家中经营茶坊酒楼,前几日你上山游玩不小心从坡上跌了一跤,磕到了脑袋,故而有些事情可能想不起来,无妨的,慢慢去想,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反正你永远都是我的爱妻,是我孩子的娘。”

 武芙蓉只是刚醒来头昏脑涨,并不是全然失忆,听着这话便感觉不对劲,嘴里喃喃重复:“成亲八年,两个孩子……有这回事?”

 裴钰重重点头:“有的有的,一男一女,一个属虎一个属兔,年纪相仿都很淘气,但又很聪慧可爱,这些日子里他们找不到你都很想你,我骗他们说你出远门去了,他们就一直问我,娘亲什么时候能回来,想吃娘亲做的糯米糕。”

 武芙蓉的脑子里忽然涌出大段记忆,脑浆如同被胡搅一通,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吸完凉气,她照着裴钰胸口便是一拳,咬牙叱骂道:“见鬼的两个孩子,姓裴的,你一天不跟我玩套路你能死?”